历史保守主义

in #cn5 years ago

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保守主义者,在观察事物的历史变迁时尤其如此,甚至可以说有几分激进。但在对历史作某种长程观察时,我惊讶地发现自己越来越倾向保守,以致终于成了一个保守主义者。只是,我所信奉的保守主义毕竟有别于通常的保守主义,我将其称之为历史保守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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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目标

这个标题就颇令人生疑:人类有目标吗?

何谓目标?行为之标的也,就如同射击之靶心一样。在这个意义上,目标总联系于某个有意识的人类行为。但像黑格尔这样的高深莫测的思想家,却无意于在“有意识人类行为”的范围内思考,他宁愿属意于“客观精神的实现”。如此说来,无意识地实现的某些世界图景,也被视为某种目标了。平常人的头脑恐怕不易接受诸如此类的深奥想法。但在这件事上,我愿意追随这位深奥思想家,认定目标也可以是无意识的。例如,宇宙归于某种秩序,或许根本就没有人意识到要将其作为人类目标;但既然哲学家们认定它合符某种理性,认定其为一个人类目标也就说得过去。

不过,现实的问题仍然存在:人类将拥有哪些目标呢?要回答这样的问题,就别指望黑格尔了,他对你毫无帮助。毋宁说,人类目标的确定绝不是一个理论问题,因而不要到任何思想家的头脑中去寻求答案;实际上,这不过是一个现实问题:人类文明在其演进中业已积淀出哪些人类目标?列举这些目标不过是一个事实陈述,既不涉及任何逻辑论证,也不涉及价值判断。但从不同的人口中说出的事实陈述,不免会众说纷纭,除了取某个“最大公约数”之外,看来别无良法。如果谁爱好穷根究底,就让他去“究底”好了。

在当今世界,如果你声称和平、幸福、自由、平等、正义等等是人类的共同目标,大概没有人反对,至少没有人公然反对,希特勒就曾起劲地鼓吹过和平呢。只是,这些目标的内涵都不很简单,阐释其内涵肯定会导致多种不同的陈述,容忍所有不同的理解共存,让其在历史发展中被人们自由取舍,这正是富有包容性的现代文明的伟大之处。无论文明水平将提升到怎样的高度,对和平之类的人类目标作出完全的理论证明的任何尝试,都注定不会成功。因此,我们对这一类的证明完全不感兴趣,将这样的事情留给那些自命不凡的理论家。

革命最佳?

为达致某个人类目标,可考虑种种不同的途径:如坐待机缘、循序渐进、日积月累、听其自然……,但最具有吸引力的方式似乎是革命。现代史上讴歌革命的理论、作品已经够多了,以致革命的正面形象似乎已被普遍接受。列举革命的好处毫无困难:革命开创历史的新纪元;革命改变亿万人的命运;革命解放社会的创造力;革命刷新人们的精神面貌;革命提升社会的文明水平;革命缩短历史进程,经典的表述就是:“一天等于20年”……。所有这些都理由十足,而且总不乏一些事实支撑。这样一来,欢呼革命的声浪就有排山倒海之势,以致全世界立志改造社会的志士仁人,其首选常常就是革命。

仅仅当为革命流的血实在太多、尸骨堆积得实在太高时,人们才开始认真思考:革命是真正需要或者值得的吗?革命的代价高昂,大概不会有争议。不过此处不打算强调这一点。我们要强调的是:大多数革命没有实现其主要目标;用生意人的话来说就是:

革命多半是一种只赔不赚的事情!

法国大革命,曾経是全世界革命的典范。每年的7月14日,就是法国人——包括那些因革命献出头颅者的后代——纪念法国大革命的日子。法国革命的目标——自由、平等、博爱——就写在它的旗帜上,也铭刻在《人权宣言》这类文献中。但革命达到了这些目标吗?大革命前后有成千上万的人被投入监狱、执掌权力的新贵横行无忌、断头台前血流成河,这肯定不能叫自由、平等、博爱。当年的目标今天诚然都已实现,但多半循其他途径,未必有赖革命之功。

十月革命的目标是解放无产阶级,建成一个没有阶级、没有剥削的平等社会。这样的目标达到了吗?70年之后的俄罗斯人,肯定比旁观的中国人更清楚:他们经历的苏联社会是否平等而无剥削。责怪苏联没有男儿,显得有点文不对题。

二战之后苏联阵营中那些国家的革命目标,大体上就是十月革命的目标。那么它们的目标达到了吗?东欧国家如何,它们在1990年前后的选择已经作了回答;不喜欢这种回答的人就只有自己去寻求答案了。至于在亚洲,至少朝鲜的今天与当年宣称的革命目标没有任何共同之处,它除了彻底解放了金氏家族之外,没有解放任何人,只是让其人民受奴役更重。

经历了1979年伊斯兰革命的伊朗如何呢?如果其唯一目标是让伊朗回归原教旨主义的统治,那么这个目标确实达到了,但这不叫革命,毋宁说是反革命。如果革命还包括提高人民福利之类的社会目标,那么较之于经济繁荣的巴列维时代,今天离这一目标无疑更远了。

当然,革命的例子并非就是这些。但我实在想不起来,还有什么特别成功的例子值得一说。这样一来,视革命为实现人类目标的最佳选择,就得不到什么事实支撑。

改革可行?

上面似乎论证了:对于人类目标的实现,革命未必是最有效的方法。那么,较之于革命无疑更温和些的改革呢?

鉴于一个现成的例子——中国改革——就在眼前,而且,中国改革的巨大成功似乎已举世公认,要说改革无可行性是不可能的。

也不必限于对中国改革说事。实际上,古今中外改革无数,其中成功者并不算少。一些最著名的成功改革的例子是:

1517年,由路德发起的宗教改革,在许多德意志邦确立了新教的独立地位,这对于其后整个欧洲的近代化进程具有深远影响。

19世纪英国经历了几次议会改革,显著地扩大了普通公民的选举权,基本上确立了现代形式的议会民主制度。

1868年开启的明治维新,成功地将日本引向近代化之路;半个世纪之后,日本进入列强之伍,让它的抱残守缺的邻邦尝尽苦头。

19世纪下半叶,俾斯麦主导了德国的福利制度改革,在全世界开了现代福利社会的先河。

20世纪初,俄罗斯首相斯托雷平主持了一系列民主化改革,大大加速了俄罗斯帝国的近代化进程。

1930年代,罗斯福总统在美国推动名为“新政”的广泛改革,大大改变了国家在宏观经济管理、社会福利建设等方面的作用。

上面这个远非完备的“改革清单”多少说明了,对于推动社会发展,改革能起多大作用。但在这一点上也不可走得太远。首先,并非所有的改革都有显著的积极效果。例如,古巴的经济改革就迄今收效甚微。其次,并非在任何时候与任何地域都需要改革。有许多国家,例如瑞士、丹麦等等,并无任何高强度的改革,同样实现了可观的社会发展。就是那些大大得益于改革的国家或地区,也并非永远处于无休止的改革中。因此不能说,改革,尤其是特定牌号的改革,是绝对必需的。否则,就陷入“改革拜物教”的误区了。

无为而治

无论对改革取热情欢迎还是勉强接受的态度,改革总不能成为人类生活的常态。一旦某场改革落幕,改革崇拜者很可能会失落万分,以为历史终结了,生活将不再有意义。这个误区不免太大,真正的、最惬意的、将及于久远的人类生活,还才开始呢。这种既无革命、又无改革——或至少没有重大改革——的生活,没有什么足以让人激动不已的招牌与旗帜,只有一个了无生气的名称:无为而治。

无为而治岂不就是无所作为,岂不懒散怠惰之至?这就需要澄清一下:“无为而治”作为一个古已有之的专门术语,具有约定俗成的含义,它意味着遵循固有规则维持社会的常规运行。为确保这种运行能够进行下去,治者至少得履行监察与维护的责任,并非完全撒手不管;所谓“无为”,仅仅是不另立新规则、也不施加任何规则外干预——简言之,就是不无谓折腾而已。可见,无为而治并非无所作为。这也说明,实现无为而治至少得具备两个条件:已经存在成熟有效的规则;没有足以妨碍循序运行的外界干预。

本文所主张的历史保守主义,主要就体现在对“无为而治”所取的态度。这包括如下几点:

革命、改革、无为而治,未必就是可能的选择之全部。例如,还可以选择无谓折腾、花样翻新、浑浑噩噩……。但这些选择不致为常态,也不是任何理性、睿智之人的刻意追求,不在我们的讨论之列。因此,不妨将选择的范围限制在革命、改革与无为而治三者之内。

不妨认可无为而治是人类社会的常态;在其尚未成为常态的情况下,认可促使其成为常态的任何努力。这一观点的自然推论就是:

改革不应是人类社会的常态,革命则更是罕见的非常态。

无论改革和革命,至多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根本不应当成为一种偏好,只要有可能就将其推迟至最后一刻。

社会一旦进入无为而治状态,就应尽可能长久地维持该状态,直至维持该状态所需的前提不复存在为止。此时要做的可能是排除外来干扰,或者是修订已经过时的规则。新规则的确立有赖于某种改革或者革命。可见,改革或者革命不过是无为而治的某种不得已的补充。

常规的历史进程包括一段又一段的无为而治,而介于前后两段之间的,则是改革或者革命。改革或者革命固然有其特定目的,但从根本上说,都不过是为下一段的无为而治作准备而已。因此,历史的主要内涵或者常态图景就是无为而治。

左右之争

在革命、改革、无为而治三者之中,革命最激进,无为而治最保守。人们的取向依激进与保守而有所区分,致使现代社会有了左派与右派这两个标签。这两者都是舶来品,我们的先人何曾用过这类稀奇古怪的东西?

就其本意而言,左派倾向于改革或者革命,右派倾向于维持现状、甚至复旧复古。鉴于无为而治乃社会之常态,所谓维持现状,主要就是维持无为而治的状态;从历史保守主义的观点看来,右派的取向自然更具合理性。既然改革与革命均非常态,只记住改革与革命而别无所求的左派,从历史保守主义的观点看似乎就不甚可取了。

这就导致一个似是而非的结论:历史保守主义更偏于右派而不是左派。支持右派?我这个历史保守主义者似乎并不甘愿如此。

在这件事上,有两个最容易出现的误区需要澄清。

首先,东西方对于左、右的划分不仅不同,实际上恰恰相反。西方对于左、右的界定,大体上与本文的划分一致。依据这种划分,1957年的大多数右派,就应当划入左派之内了。至于今天的中国左派,尤其是所谓毛左,几乎是凡改革必反,而且也不喜欢现状,他们的真心愿望就是要回到毛时代,而这恰恰是右派的特征。选择站在这样的右派一边,大概不是任何具有理性思考能力的人所情愿的。

更重要的是,如本文一开头就强调的,历史保守主义基于对历史的长程观察;而左右的划分则多半关联着瞬息万变的现实政治。将这两者相提并论,多半导致荒唐的误解。一个历史保守主义者,只是在历史长程中持有较保守的观点与取向,却完全可能在具体的社会运动中坚定地站在改革者或者左派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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