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天真

in #cn6 years ago

天真这一品性,有时似带贬义,却并不涉善恶。它可能是败事之因,亦可能是成事之母。而在某些特殊人物身上,天真恰好关联着大善,因而特别显得珍贵。

胡适、胡耀邦、温家宝,就是尽显天真而又表现卓越的非凡人物,很适合用作说明天真利弊的例子。

胡适

胡适(1891—1962)未必是所有人都喜欢的人,但大概不会有人反对,他是极具个性、始终如一的人物。

在中国现代史上,胡适名声卓著,左右两派都认他是第一流文人,并非其学术成就特别巨大,多半是因为其人格魅力与影响力无人能匹。

要概括胡适的品性,忠诚二字最为贴切。

胡适是无比忠诚的人,他一生都以自己的全部热情、地位、声誉甚至生命作为抵押,履行着对他所认定的人和事的始终如一的忠诚。

他忠诚于信仰,从求学年代起,就笃信自由主义与实证主义,坚守一生,不改初衷,也从不隐瞒自己的信仰,根本不在乎他人的褒贬好恶,也不计及个人的成败得失、安危祸福。

1930年代,蒋介石的地位如日中天,鼓吹领袖独裁的舆论风行全国;而胡适观点鲜明,在报刊上著文力促蒋介石实行宪政。

这份耿直与坦诚,一直保持到去世的前一天,致使屡遭胡适冒犯、心中不快的蒋介石,尽管不免心存芥蒂,但对之还是不能不敬重有加。

胡适忠诚于国家,在国难当头之际,他奔走呼号,力推全民抗战,在驻美大使任上更是恪尽职守。

他忠诚于朋友,一生交结无数,或亲或疏,一概待以至诚,在当时的文坛领袖中拥有最多的追随者,几乎没有私敌。

他忠诚于包办婚姻下的发妻,无论这个小脚女人形象如何旧派,他都不离不弃,厮守终生。

他忠诚于自己,自始至终一副面孔,没有任何人说他左右逢源、反复无常。

胡适一生,或许失言、失察、失误无数,但没有人能指出他有什么明显的道德污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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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于完人的胡适,支撑其一生操守的禀赋是什么呢?

是其少有的坦诚、执着与和善?或许,这些因素都起了作用。但更值得指出的是,未必被人注意到的天真,起了特别重要的作用。

正是因为天真,他对自己坚守的理念从不持疑,信仰到痴迷的程度;正是因为天真,他真诚地相信,自由的理念将主宰未来;正是因为天真,他充分信任他人,一生与人为善,不染猜忌、伪善等等文人恶习。

胡适的天真可褒可贬,但总是那个字当头,自然而率真。

胡适与鲁迅、钱玄同等同为文学革命的主将,他特别以其力推白话文而名震文坛。

他毫不介意地将自己的“大白话”文字,甚至白话小诗,堂而皇之地登在报刊上,根本不在意,在当时新风初开的气氛下,通常上不了台面的这些东西,会使他这个“暴得大名”的文学新星,在一些人心目中颜面扫地。

这种天真,是其他文人不太可能有的。

1920年代,中国政局动荡,知识界被深深地卷入社会运动的漩涡,青年学生更是躁动不安,318事件前后尤其如此。

胡适也不看看形势,始终固守着自己的温和立场,竟然公开规劝学生不要迷恋于街头政治,回教室去安心读书。

说了这番任何新派领袖都不愿意说的话之后,胡适的新文化运动旗手形象能不倒塌?做自己认为应该做、别人都不愿意做的事,正是胡适一生的习惯;他所看到的世界与人生,似乎比别人所见要简单得多。

最能说明胡适天真的,莫过于他卷入“总统竞选”一事。

1948年,蒋介石已意识到自己的颓势,不再有抗战期间那种舍我其谁的底气,竟然异想天开,派人知会胡适,要胡适竞选总统,蒋表示愿意在他手下作行政院长。

稍有城府的人都会明白,这不过是蒋氏保住自己权力与形象的计谋。但不知就里的胡适竟然真正费神思考起来,在日记中表示“这是一个很聪明、很伟大的见解,可以一新国内外的耳目。我也承认蒋公是很诚恳的。”

当然,胡适并没有糊涂到真正接受蒋的建议,但不能一眼看出蒋的真意,也够天真的了。

这些天真,并没有动摇胡适在中国知识界的地位,只是为他的传纪增添了若干趣闻轶事,为他的形象增加一些可爱的色调。

胡耀邦

胡耀邦(1915—1989)当然完全是另一类人物,但其天真也不更少些。

今天,胡耀邦被誉为共产党的良心,对于共产党人,不可能有比这更高的评价了。

作为“中兴”主将,胡耀邦的建树亦足可彪炳史册。但真正为他赢得历史地位的不是这些,而是他那真正独具一格的个性与非同寻常的人格魅力,这些在他的同僚中已成绝响。

胡耀邦的最突出的品性,最恰当的表达或许是以下三个词:坦荡、善良、天真

恰好是这些品性,使他在同僚中显得是一个异类。

我常常不免想,这种类型的人,怎么可能经过那个绞肉机几十年的绞杀,居然还能幸存下来?

他根本就是不适合干那类事情的人。

用瞿秋白的话,这叫做历史的误会。坦荡就不说了。至于善良与天真,真有一些非同寻常的事。

在绞肉机体制下,再善良的人,要完全不整人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1957年,胡耀邦刚从国外回来,闻知团中央的右派已经划定,他岂能不知,跟随他的这些人是否是“右派野心狼”?但已无法补救,他深感歉疚,只能逐个安抚。

大饥荒时期,时局紧张,最高层为缓解形势,当毛不在场时议论过是否解放右派。

胡耀邦略有所闻,来不及等到正式通知,就在大会上大声呼唤:在座的是否有右派朋友,你们受苦了!

如此冒失几乎闯下大祸。

1965年在陕西代理省委书记不及半年,就亟亟乎为四清中被整的人解脱,结果受到西北局的严厉整肃,恰在病中的他几乎送了性命,幸亏叶剑英将其救出。

1980年前后,被胡耀邦救出的人更是成千上万,其中就包括后来置胡于死地的薄一波、彭真这类中山狼。

救出可能有袍泽之谊的高官,或许还不能完全说明问题;对那些毫无背景的草民的救助,就不能不说是一种真正的人道情怀。

在高官眼中遇罗锦能算什么!

在申请出国(实际上是流亡)时无人敢批,也无人愿管这种闲事,更轮不到总书记出面。但胡耀邦居然出手解决,而且在批示中写明:遇罗锦的家人吃了很多苦……。

1957年的学生闻人林希翎也去找胡,胡竭力为她解脱,但最终卡在邓那里,也就没办法了。

这种几乎不顾一切的有求必应,使许多高官惊骇莫名,这不能不埋下后来遭厄的祸根。

这个被誉为共产党良心的人,或许真想依良心行事,岂知这就犯大忌了,还不是十足的天真?

还有一些事情更天真得不行。

1980年代邓小平主推“严打”,胡耀邦认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竟然将强奸女孩无数的朱德孙子毙了。

这一下子使许多高官着了慌,李先念就马上开家庭会叮嘱家人:都小心点,不要碰在胡耀邦手上,他这个人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但胡的这一回犯忌也太过头了,还不算天真?

1986年,邓一时心血来潮,对胡耀邦说到自己准备在13大后退下来。

胡耀邦真的信了,竟不全力挽留,居然着手张罗,这种天真就不只是犯忌,简直是自寻死路了。

果然,几个月之后,薄一波、王震等老人一齐上阵,将胡耀邦废了,“逼迫邓小平退下”正是一条主要罪行。

还有一条同样不可饶恕的罪行是:就在与邓谈话不久之后,胡耀邦接受了海外记者陆铿的采访。

陆是新闻界的老油条,诓称绝不发表未经胡同意的任何东西,一番花言巧语说动了胡耀邦,胡竟完全相信了他,对他说了个痛快,也没忘提及邓退休的事情。

陆铿岂是守信之人,一出去就将胡耀邦给卖了,这就闯了大祸。

1986年对胡耀邦的逼宫之事,至今人们都觉得胡很冤。

但如果换一个角度看,胡作为党的首脑,其天真竟一至如此,且犯下的事情满筐满箩,受到元老们惩处也难说很冤了。

温家宝

如果说,在那种秩序中居然会出现胡耀邦这种异类,实在是奇迹;那么,类似的奇迹竟然再次出现,就是更加难以想象的奇迹。

新出现的奇迹就是前总理温家宝,一位给人印象深刻而又饱受争议的人物。

温家宝是胡耀邦亲自选拔为高层后备人才的人,他身上无疑有不少才品为胡所赏识。不过,在性格上温家宝与其恩师胡耀邦相去很远;相同的只是,温家宝也具有胡的那种天真,且同样使他麻烦不断。

温家宝文革前夕在北京地质学院念研究生,文革中在甘肃地质部门工作,1980年代初进入政界,在赵紫阳时代任中办主任。

1989年夏天摄于天安门广场的那段著名视频,让国人对温留下了强烈印象。

1990年代,温幸运地实现了平安过渡,在朱镕基政府中任副总理,以其特别的勤勉、低调与亲和积累着自己的资望。

成为朱赏识的阁僚并不容易,温的官场历练可以说相当成功;加上时运相济,2003年顺利接任总理。

与朱镕基的雄才大略相比,温当然明显逊色,但10年总理任内,毕竟兢兢业业,勤勉有加,颇具民望。

温家宝是那种既承袭许多优秀古老传统、又不失现代精神的人,在今天的官场中,这种人已属凤毛麟角。

温忠厚、诚恳、谦和,学养上古今兼备,温文尔雅,有儒者之风。这些特质,自学生时代起,一直保持到晚年,几乎不受官场陋习的侵蚀。

许多高官耽于享乐,声色犬马,无所顾忌,今天已是尽人皆知。温家宝与这些恶习无缘;如果稍有沾染,那些虎视眈眈的对手岂肯放过他?

高官们广结朋党、沉淫女色的那些时间,温大概都用来读书了;像温这样广泛涉猎中外著作的高官,能有几个?

同僚们就只有以讥刺温“掉书袋”来聊以自慰了。

温确有点爱掉书袋,但所掉之处,似乎还不算唐突。

温亲历1960年代高校中的文革预演,又未免卷入文革恶斗,对那个绞肉机的噬人恐怖,应当深有感受。加上从世界优秀文化遗产中受到的种种熏陶,温不能不在内心深处认同现代文明的基本理念。

在高官们争先恐后地表白意识形态的坚定性、不惜重温文革极左语言的气氛中,温家宝独树一帜,挺身而出,痛斥鼓吹极左的文革余孽,可不是什么哗众取宠;在薄熙来之流的强势威胁面前,温不会不知道他面临什么风险。

在万马齐喑的沉闷气氛下,温家宝不惜冒着风险担负道义,当然主要基于他对世界潮流与国家命运的深刻观察与坚定信念,但也不能不说,与他性格中的那份与生俱来的天真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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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天真,他怎么可能在同僚们避之唯恐不及的形势下,公然表示认同普世价值,以致语惊四座?

显然,他天真地相信,他所认同的道理,几乎明若白昼,他人没有理由不同意。

如果不是天真,他怎么可能说出“要让民众过上有尊严的生活”这种话?

他肯定以为,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无论东西方都不可能有人反对;殊不知,传统的意识形态话语中,根本就不能容许这种完全西方风格的表达。

什么尊严?难道人民不早就有了尊严吗?

在最后一次记者招待会上,他大谈其退后如何如何,身后如何如何,就更天真得一塌糊涂了。

他肯定已深深地陷入上下求索的独自沉思中,以致忘记了,他的大多数听众根本不可能理解那种历史情怀,他们唯一习惯且认同的,只是那种无汁无味的官场套话。

能够被温家宝打动的,只能是那些认真思考过前后500年的人,这块土地上还有几个这样的人在呢?

难得天真

上述的三位人物,身份、个性、命运并不相同,但都有天真的禀赋。

天真给胡耀邦带来了厄运,给胡适、温家宝也没少添麻烦。也不难举出,历史上还有许多类似的人因天真而受挫。

那么,天真岂不纯粹是一种有害禀赋?

情况当然并非如此。

没有任何人能够认为,胡适、胡耀邦、温家宝及其他类似的人,其人生有什么根本缺陷。

恰恰相反,他们的人生价值远远在那些以老成练达自诩的人之上。

或许可以说,正是因为天真,他们才摈弃了世俗之见,始终忠实于自己、忠实于信仰、忠实于事业,成就了有价值的人生。

如果他们少一些天真,多一份练达,或许他们的人生更加平安顺畅,但这样一来就将成为完全不同的人,在史册上的位置与形象也将迥然不同。

天真之人其所以率性而行,全不计较祸福得失与他人的喜怒,可能是因为疏忽、误判或超然。

疏忽使他看不到周边反应、环境险恶、祸之将至;误判使他将别人的奸险当成好意,将对手当成友朋;超然使他在灾祸临头时毫不在意,我行我素,大有“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之慨。

所有这些,都使天真之人既少自保之心,也缺自保之策,岂不容易跌入世之网罗?

但也正因为如此,天真之人更执着、更专一、更真诚,更可能成就大业。

依世俗之见,也许人们更欣赏老成练达。但为能保存那些能传之久远的价值,不能不说,天真是更值得珍视的禀赋。

所称难得天真,实此之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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