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的故事

in #cn6 years ago

还会有年轻人对公社感兴趣吗?有多少人知道,正是公社凝结了思想家的沉思、幻想家的憧憬与万千草民的悲欢?公社的故事,固然正在隠向历史的深处,却依然让深思的人们不能忘怀;它将为我们留下些什么启迪呢?

一个幽远的故事

在今天看来,“公社”无疑是一个具有明显共产主义色彩的词,似乎应当表达十分现代的、新近的事物,就如同每个中国人都容易联想到的人民公社一样。

现在,我却要从一个古老的社会开始叙述公社的故事,这大概会有点令人诧异。不过,我选择俄罗斯社会来寻找所需要的故事,应当足以令人满意;俄罗斯毕竟是众所公认的共产主义故乡。

那些对于共产主义不是在马克思的故乡、而在俄罗斯最先出现深感惊讶的人,其实陷入了认识误区。须知,较之于任何欧洲国家,俄罗斯都更早地具有共产主义的元素:不少人——其中就包括马克思恩格斯——认为,俄罗斯人的原始部落即已包含了公社制度的胚胎。

恩格斯曾经认为,俄罗斯很可能比西欧更容易进入共产主义,其理由就是因为,俄罗斯的公社为现代共产主义提供了一个几乎现成的制度框架。对于俄罗斯这个共产主义老大哥,看来还真是不服不行啊。

这就不能不使人对公社在俄罗斯的历史产生某种兴趣。俄罗斯的农村公社形成于14—16世纪。熟悉人民公社的人,立即会将俄罗斯的古老公社与中国的公社进行对比:它们有共同之处吗?

还真不使人失望,两者在一些最本质的方面是相同的,最主要的是“共有、共治、共享”——不必介意套用林肯总统的经典说法,尽管赋予的意藴不尽相同。此处共有与共享意味着,土地公有,集中居住,政社合一;共治则仅仅意味着,社员们一起耕种公有地;至于是否平等地参与管理,自然另当别论。

依常识来揣度,将分散的农民组织在集体化的公社中,似乎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即使在现代也未必容易。那么,是什么力量使古代俄罗斯人做到了这一点呢?答案很可能让人匪夷所思:是沙皇的专制统治与农奴制度,为公社的稳定成形提供了有效的凝固剂。

从根本上说,俄罗斯自始就是一个农民国家;沙皇统治无非就是对农民的统治。一种稳固的专制统治的最适当的土壤,就是被完全束缚在土地上的农奴,而公社则正是最可靠地栓住农奴的理想组织。

既无产权、又无行动自由的农奴,正是在公社中获得了安全的感觉,对于公社的依附,既是他们的宿命,实际上也被他们看作受保护的权利与免除竞争的幸运。

作为“公社主”的贵族,从对公社的控制中得到了充分的权力享受;而被尊为“公社之父”的沙皇,则从公社制度中收获了天命般的皇权威严;农奴们在公社的保护下得以苟安,似乎也其乐融融。真是各得其所,岂不皆大欢喜!

这就不难理解,公社何以成为俄罗斯最被珍视的国粹,成为俄罗斯精英全力赞颂的文明遗产,甚至成为俄罗斯精神最理想的承载体。

在俄罗斯近代史上,各派政治力量争斗激烈,分歧严重;但在竭力拯救公社不让其解体这一点上,却常常不乏共识,极左派与极右派竟能达成默契,民主派与帝制派都对公社寄以浪漫的希望。这是“俄罗斯精神”所在啊!

一个惨烈的故事

下一个公社故事发生在法国,一个国情和传统都与俄罗斯相去甚远的国度。

法国大革命的一个深远后果是,城市高度政治化,城市的几乎所有阶层——尤其是无产者——都被动员起来,经常处于愤激状态。19世纪的法国无产者明显倾向于社会主义,这既源于法国大革命的强有力的激励,也源于傅里叶、圣西门等社会主义者的不懈推动。傅里叶的门徒,特别将自己的社会主义理想寄望于某种公社制度。孔西德朗就宣称,社会大厦应以公社为基础。

况且,无产者们能有其他的选择吗?即使没有任何思想先行者的启发,底层民众的本能,也必然将他们引向“四海皆兄弟”、“有饭大家吃”一类的朴素理想。

无产者一旦举事,他们最先想到的组织形式,不管叫什么名称,一定是某种类似于公社的东西。

而在1871年,巴黎的起义者果然组成了一个公社,即史上有名的巴黎公社。

巴黎公社的故事与俄罗斯乡村公社的故事很不相同。

巴黎公社不过存活两个月,而俄罗斯的公社存续了数百年;巴黎公社还来不及组织真正的经济生活,而俄罗斯的公社主要是一种经济组织;巴黎公社为自己的生存进行激烈的政治斗争,甚至在街垒上拼命一搏,而俄罗斯的公社在其生存的大部分时间里处于温顺平和状态。

尽管有这些显著的区别,但两者却不乏最本质的共同点:即“共有、共治、共享”。巴黎公社社员共有从政府手中夺得的一切;由普选出的民意代表——公社委员——共同治理公社的各种事务;共同享受公社所能提供的生活物品。

被后来的社会主义者所称道、且一直作为经典样板的是,巴黎公社的极端平等原则:公社官员们的工资不得超过工人的工资!正是巴黎公社的这种堪为典范的“公共品性”,使马克思大喜过望,他似乎由此看到了共产主义理想付诸实现的希望,以致将巴黎公社论定为终于发现的实现无产阶级解放的有效形式。这一经典界定,后来成为世界社会主义运动的圭臬。

然而,被认为给世界无产者带来了福音的巴黎公社,其自身的命运却十分悲惨。它没有来得及享受自己所绘就的救世蓝图应带来的福祉,就被淹没在镇压者所制造的血泊中。

公社社员的鲜血,既证明了为获得解放的下层民众能作出什么英勇壮举,也证明了公社还远不是法兰西的社会共识。

如果说,流血牺牲只是一部分无产者的不幸,那么,过于短暂的巴黎公社无法证明,它那高度理想化的纲领是否真有现实性,则是全世界无产者的真正不幸!在这个意义上,巴黎公社的故事,是一个双重地惨烈的故事:巴黎公社牺牲者命运之惨烈与被公社误导的无数后继者命运之惨烈。

巴黎公社社员的后代,不再需要付出流血的代价,今天却已实实在在地享受着其前辈所期盼的种种权利与福祉——普选权、政治自由、普遍福利等等;而步巴黎公社后尘实行激进革命的那些国家,却离巴黎公社的理想仍然十分遥远。

一个通向天堂的故事

公社的故事进而演绎到了我们身边,那是真正激动人心的时刻。

不要以为,公社完全是来自西方的新玩意,在我们的文化传统中全无踪影。实际上,在我们这里新奇的只是公社这一名称,而公社的理想则从不缺少。

梁山“聚义厅”中那些一起“大碗喝酒”的好汉,与公社社员的向往会有本质不同吗?更进一步说,中国乡村未必完全没有俄罗斯公社那样的东西。

还在出现俄罗斯公社数千年之前,中国就有过井田制了。在井田制下,围绕公田而居、共同耕种公田的农民,所过的不是某种公社生活又是什么呢?当然,就其与公有制有较大差异而言,井田制远没有俄罗斯公社那么纯粹。

如果这是井田制的一个缺陷,那么弥补这一缺陷的气吞山河的壮举终于出现了——这就是1958年的公社化运动。

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公社故事,它是一个比所有其他故事都更辉煌无比的真正传奇,因为它展现出通向共产主义天堂的桥梁。

1958年7月,在大跃进的狂热中,河南遂平县成立了第一个人民公社,即由几十个农业合作社合并而成的超级大社。

这一异想天开的创举,立即获得最高领袖的首肯与高度评价,经陈伯达、张春桥等御用文人的理论包装之后,成了直接“过渡到共产主义天堂的桥梁”。

其时,赫鲁晓夫正宣称苏联即将建成共产主义。我们的领袖当然不愿赫鲁晓夫拔得头筹,正在苦苦思索出奇制胜、后来居上的计策。谁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桥梁既已找到,到达天堂更何难哉!于是,立即以“大跃进速度”将人民公社推广至全国,不到两个月工夫,就有26000个人民公社崛起于中华大地了。

没见过这种壮观场面的人想必会不胜惊讶:这么大的公社建成一个尚且不易,同时建成26000个岂非奇迹?实际上事情远没有那样神奇。公社不过是已经存在的合作社的简单拼接,它大体上相当于原来的一个乡而已。

人民公社并不包含多少实质性的制度创新。如果说它毕竟还有所创新的话,那就是它集中了几乎所有的乡村权力,而恰好这一点是最要命的。

中国农村从来处在一种低组织水平下,除了在1949年后被彻底粉碎的宗族纽带之外,完全缺乏与公社生活相应的组织构架、管理人才与习俗风尚。

一旦人为地大幅度提高组织化水平,由此导致的失序与混乱可想而知。人民公社最初几年的惨况,实非笔墨所能形容,紧接而来的大饥荒更不堪言。中国式的天堂竟然如此苦涩,这是公社创建者们万万没有预见到的。

已经提及,我们曾一度引以自豪的人民公社,与俄罗斯的古老公社有着本质上的共同点。那么,它们有何不同呢?

首先,人民公社仅存在了二十余年,而俄罗斯的公社则延续了数百年之久;人民公社肩负明显的现代使命,而俄罗斯的公社则更像一种古老习俗的存留;人民公社几乎在转瞬间轰然解体,而俄罗斯的公社则表现出更强的内部凝聚力,甚至在十月革命之后还出现了复兴公社的某种热潮,等等。

公社的集体主义

公社本质上是全人类的文明创造物。除了前述的几个例子,还可从世界许多文明民族历史中找到公社制度的痕迹。

马克思就注意到德国、印度、爪哇等处的公社遗迹;正是这一类事实使马克思确信,前资本主义社会无不“以共同体为基础”,所谓共同体,无非就是公社一类的东西。就在今天,不少以色列人还依然生活在一些经营得很好的农业公社中。尽管如此,公社制度真正留下重大影响的国家并不多,大概除了中俄两国之外,其他都不足道。

我们的兴趣在于:公社生活对于其成员的习性与精神面貌造成了什么长期影响?

在这一点上,东西方学者都不乏美好想象,几乎一致地使用了一个高度靓丽的词——集体主义,来表述公社社员们的精神风貌。

在某些现代文献中,以上表述甚至被进一步扩大到整个东方精神:据说东方人崇尚集体主义,而这与西方的个人主义传统恰相对照。

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理解力欠缺,对于东方人何以独持集体主义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尤其是当我看到我们拿到许多单项体育冠军,却在最需要团队精神的足球等比赛中屡屡败阵的时候。

现在,我终于已想明白,对此处的集体主义须作特殊的诠释。试想,共同厮守着一块公有地的公社社员们,对于集体能无刻骨铭心的印象,能不秉持某种“集体主义”吗?只是,这种集体主义必然具有公社特质所赋予的多重内涵,其中最主要者是:

1)依附性,个人丧失了独立生存能力,甚至根本没有独立生存的意愿,更不说在某种开放环境下的竞争力。

2)低度的责任心。公社不过是一个分工极不发达的原始农业组织,与分工明确、责任清晰的现代企业不可同日而语;这种落后状态根本不足以培育责任心。

3)保守性,处于依附状态且无责任心的社员不可能有专注于创新的动力。

4)怠惰,这确是一个有伤颜面的贬词,但凡目睹过公社时代的大呼隆劳动场面的人,真还难以否认这一事实。

顺便指出,人民公社时代几乎百分之百的劳力投入,尚不能填饱国人的肚子;而今天几乎仅仅依靠老弱病残在为13亿人生产粮食,而且效果似乎并不算坏。

对于由公社制度所培育的集体主义,已无需更多的解释了。如果认可对集体主义的上述诠释,就不可能不明白,何以中俄两国民众格外愚忠于君长;何以都盛行权威崇拜与群众性的歇斯底里;何以在人为灾难泰山压顶般袭来时,大家都逆来顺受,几乎无人挺身而出;何以两国都热衷于鼓吹集体主义、坚决抵制西方的“个人主义瘟疫”;何以俄罗斯人只顾懒洋洋地喝伏特加,守着黑土地而依赖外国的瓜果菜蔬。

正是这种集体主义之病,妨碍了中俄成为第一流国家。

但客观地说,我们的集体主义之病,远轻于俄罗斯。

我们的公社传统毕竟薄弱得多;古代的井田制更加遥远,不再有什么影响。

我们的国民绝不怠惰,而且,至少其中最活跃的那部分人,不乏进取心与创业冲动,不乏冒尖的勇气与引领天下的豪情。

这就毫不奇怪,至少在经济方面,中国与俄罗斯有完全不同的表现。但并不能由此得出结论:中国比俄罗斯拥有更优越的精神传统。因为此处仅考虑了公社这一因素,两国的历史遗产毕竟是多方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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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小时候村里有个商店,大约就是原先公社改过来的,那个人民公社的牌子现在还有些印象

公社,
由此上索到三十几年前……
由此上索到近百年以前……
由此上索到近一百五十年。
无产阶级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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