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拒变化

in #cn6 years ago

“世易时移,万物无常,与时俱进才是人间正道。”
“世事纷繁,进退莫辩,恪守常规才能稳操胜券。”
这显然是两种完全对立的处世之道。如果遵循后者,那么岂止不能因应变化,简直应当抗拒变化,岂不顽固保守?此中委曲,详细说来还颇费周折。

成功的保守者

我们自幼受到的教育就是不应保守。保守似乎意味着顽固守旧,排斥创新,不接受任何新事物,永远停留在落后过时的状态中——总之,占尽了你能想到的所有缺点;岂止是缺点,简直是罪过!

在革命口号响彻云霄的年代,批为保守是非常严厉的谴责。例如在1950年代农业集体化运动、大跃进运动期间,领袖正处于“一天等于二十年”的特别亢奋中,对于他那些浪漫绝顶的计划稍有犹疑的人,就给带了“保守派”的帽子;邓子恢另加一顶帽子“小脚女人”,周恩来则被警告“离右派只有50米”。这些后来都成了经典判词。

知道这些历史之后,还要谈保守,而且打算赞颂保守,这就不免要被讥为顽固不化的守旧派了。不过,这倒不是和谁过不去,实在是因为,保守导致成功的历史事例给人印象太深刻了,让你不能不将其录诸文字,给世人增加一点见识。

英国保守党 保守而成为一党,实在也保守透顶了,这样的党还能在世间立足吗?英国的保守党,就正是这样一个不识时务的党,居然还活得有滋有味。

说到保守党,还不能不说一下英国的保守主义。现代英国的开启之役——1688年的“光荣革命”就够保守了,居然请来了一个荷兰人当国王,虽然国会立的规矩对其有诸多限制,但对国王的那份崇敬,却一直维持下来,以至于今。

自那时起,英国的国运就基本上由托利、辉格两党撑着,托利党正是保守党的前身。三百多年来,保守党执政的机会不算少,它与其对手——辉格党,或自由党、工党——一起通过改革法案无数,书写了英国的近现代史。就此而言,保守党似乎一点也不像一个保守派。

但保守党岂能不保守!它始终守护着古老的君主立宪政体,恪守自《大宪章》时代以来的种种政治原则,小心维护着英国议会政治中的各种老古董,尤其保持英国政治文化中的所有古老礼仪、惯例与习俗——所有这些,都使你无法否定保守党的保守本色。

这样的保守主义,无论局外人观感如何,在英国是被广泛接受的,至少没有人特别反感。正是这种保守主义,维护了英国社会的长期稳定,让它既安富尊荣,又逐渐地、温和地、毫不止步地实现着扎扎实实的社会进步。

或许,英国人毕竟少了一些时髦而靓丽的招牌,如共和制、人权宣言、成文宪法等等,但自由、平等、民主、法治这样一些普遍的文明价值,一点也不比其他西方国家少。既然如此,夫复何求?

今天,英国人未必赞成保守党的每一项政策,例如卡梅伦想留在欧盟的主张就被大约一半人反对,致使他不得不辞了首相职务。但从根本上反对整个保守主义的声音,你可曾听到过?在这个意义上,保守主义就不仅仅属于保守党,也成为整个国家——自然包括反对党在内——的政治哲学了。保守主义深入人心到了这种地步,还不能说它已取得绝大成功吗?

日本保守主义 英国保守主义的这种辉煌成功,似乎无法超越。但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另一种保守主义,足以与之比肩,这就是日本的保守主义。英国与日本,一西一东,都是以保守主义立国的工业化大国,确实为这个世界提供了一种特殊景观。

眼下中日关系僵硬,形同敌国,任何来自日本的事物似乎都令人反感。但保守主义在日本的成功,还是不能不承认的。

日本保守主义的主要载体是自民党。自民党成立于1955年,由当时的自由党与民主党联合而成,当年就上台执政,直至1993年的38年中一直一党独大。自民党执政期间,实现了经济倍增计划,将日本从二战后的那种破败状态,一跃而提升到世界第二经济大国。它在振兴日本产业、科技、教育等等方面,开创了独具特色的日本道路,此中岂有保守可言?

尽管如此,还是掩盖不了自民党奉行的保守主义意识形态。虽然不同于英国保守党,自民党名称中并无保守二字,但其保守倾向则十分明显且由来已久。

在2010年通过的新党纲中,更明确申明自民党为“保守政党”。这既意味着坚守西方自由主义政治的保守传统,也更在于坚定维护日本的独特传统:在宪政框架下的天皇道统;仍然隐含着武士道精神的文化传统;包括家族企业、终身雇用、突出年资、等级分明的产业文化,等等。

这一套东西在当今世界尽管显得另类,颇受世人批评、奚落,但日本人就是敝帚自珍;且正是凭借着这些东西,硬是从西方人手中夺得了产业优势。从效果来看,谁也无法完全否定日本式保守主义的巨大成功。

有了这两个突出的成功例子,即使不能推论出,保守主义在任何地方都必定成功,但至少已足以说明,保守主义不失为一种有力量的意识形态。观乎此,你就不再有理由,一见到保守二字就嗤之以鼻了。

今天在欧美各国,公开宣称保守的政党倒不多,但其政治哲学倾向保守的政党则不少,例如美国共和党、德国基督教民主联盟、法国人民运动联盟、意大利天主教民主党等等,这些政党受选民的欢迎程度,一点也不输于更具革新面貌的左派政党。

保守的正当性

以上用事例说明了,在今天的政治现实中,保守仍然受到欢迎,因为它可以带来让民众满意的成功。这虽然与我们的传统看法相悖,但想必其中总有道理。对此,有多种解释,不同的解释基于不同的哲学。你且看看下面的解释如何。

人类社会的任何发展,都是文明的积累与创新。无论积累与创新如何交织在一起,没办法截然分开,但二者的功能与实现途径是完全不同的。

文明的积累是一个渐进的、有形的、能够加以管理的常规过程;而且,这种管理正是执政者的责任。任何有效的管理都有赖于稳定、清晰的规则,保持规则的有效性与持久性,无疑是社会治理的第一要务。

尊重规则与秩序,小心地看管着现存的一切,这不是保守又是什么呢?从根本上说,保守是一种职责,不幸却被一些浅薄之徒误认为是一种惰性了。

至于创新,可在两种意义上理解。其一是局部的、策略性的创新,这种创新更多地夹杂在积累的过程中,甚至可以说是积累的附属品,应当包括在管理者的职责之内。

这类创新,与保守主义之间连表面上的矛盾都没有,完全不值一提。例如,无论卡梅伦如何崇奉保守主义,他的首相生涯,也并非永远是照搬前朝旧章,总有某些新的情况需要应付,而这就需要政策上的局部调整,甚至需要创设某些新章法。

但这终究不过是施政过程中必不可少的日常运作,没有人真会将其视为创新,更不致因此而改变保守主义的基本格局。

其二则是全局性、根本性、体制性甚至颠覆性的创新。在一个成熟、稳定的社会中,颠覆性的创新即使不是百年一遇,也是极其罕见的事情,你就别奢望它一定在自己的职责之内,那不是任何个人所能胜任的。

那种几乎是革命性的改变,是真正的创造历史;除非你是公认的天才,还不如安守本分,静候历史条件的成熟,不要自不量力地去扮演催生历史的角色。因此,合符逻辑的结论只能是:

全局性的创新,根本不是日常管理者的职责

现代英国最伟大的保守主义政治家,大概非丘吉尔、撒切尔夫人莫属。他们为英国(在一定程度上也为世界)所作的贡献,无人能够否认。他们也绝不是没有应变权谋的人,在二战中建树了奇勋的丘吉尔,称之为谋略大师也不为过。

但我不知道在他们的从政生涯中,有过什么全局性创新的记录,足以突破他们的保守主义形象。

不错,撒切尔的重新私有化、严厉整治工会、疏远欧洲的独立外交政策等等,在1980年代都是影响深远的改革创举。但这些恰恰是将英国扭回传统的轨道,不可能开创任何实质意义上的新体制。

20世纪无疑是天翻地覆的世纪,同时也是特大灾难频现的世纪。最大的灾难,并非缘于某个保守主义政治家的因循守旧,恰好来自那些“开创历史新纪元”的冲天壮举。20世纪的最大不幸,正是志在开创历史新纪元的伟大人物太多。

如果人类还能吸取什么历史教训的话,最大的教训应当是:

切不可轻言开创历史新纪元

真正的新纪元,不是任何自命的天才足以开创的。任何伟大的历史进步,都是文明要素长期积聚的结果,如果不是水到渠成,而是人为催生,那样的新纪元只能是大灾难。

因应变化之道

创新者积极应对了时势的变化,而保守者则无视时势的变化——两者岂不高下立判!

这只说对了一半:因应时势的变化总是需要的,无论你是创新者,还是保守者。创新者如何因应变化就不说了,真正的创新者确实也太少。至于保守者如何因应变化,则不失为一个有趣的问题。

真正成功的保守主义者,例如丘吉尔、撒切尔,必定是机智地因应变化的谋略大师。

你不妨看看丘吉尔。1940年,希特勒的百万大军眼看就要从海峡对岸蜂拥而来;每天都有几百架德军飞机飞抵伦敦上空。这种险恶形势,英国历史上何曾出现过?

丘吉尔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罗斯福紧紧拉住;第二件事,就是立即与曾经的死敌苏俄改善关系,进而结为同盟。

值此危急存亡之秋,他还能有一个铁板脑袋?

为了加强与法国的合作,丘吉尔在戴高乐身上也没少花功夫。戴高乐何等人物,不免心高气傲,给英国没少出难题。但当时戴高乐毕竟是寄人篱下,丘吉尔则尽显英国绅士的气度,给予了戴高乐最大的礼遇。否则,战后的英法关系,未必那样顺畅。

对于他绝不会喜欢的斯大林,丘吉尔也没有吝惜赞美之词。不管他们曾经如何不共戴天,但在二战中还是好几次坐到了同一条板凳上,为后世留下了那几张著名的合照。

做了这一切的丘吉尔,在根本上其实一点也没有改变。他还是战前那个倔强的丘吉尔。战争硝烟尚未散尽,他就于1946年在美国发表了那个著名的演说,谴责苏联在东西方之间设置铁幕。有人因此而认为,正是丘吉尔开启了冷战;至少,铁幕一词因丘吉尔的演说而留行了几十年。

战争刚刚结束,英国人民就毫不客气地将丘吉尔选下去,让丘吉尔清醒一下:潮流已经变了,人民希望过更好的生活。面对这种变化,丘吉尔完全无意改变他的保守主义;就凭他这种死不悔改的保守主义,4年之后又胜选上台。

由此可见,保守主义者因应变化也是有两手的,即有所变、有所不变。

有所变,意味着以变化的策略去应对变化的环境。即使是很平庸的当政者,无论他保守与否,面对变化的情势,都不可能不作一定的政策调整。当然,那种恰到好处的应对,只能出自谋略大师之手。

有所不变,意味着在涉及保守主义的根本原则的问题上,保持不变。在环境、条件均已变化的情况下,仍然固守着那些已成为教条的原则,这就真正是对抗变化了。丘吉尔在败选后的倔强的保守主义态度,不就是对抗变化吗?

对抗变化者仍然可能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

如果条件的变化还没有大到需要根本变革社会的地步,那么,坚守长期奉行的那些原则,即使遇到一时的困难也毫不动摇,至其极致境界,甚至“以不变应万变”——蒋氏父子所崇尚且长期奉行的一句格言——,这样的保守形象也许并不中看,不免受到猛烈的攻击,但仍不失为一种可贵的坚守。

丘吉尔与撒切尔夫人的那种坚守,恰好应当属于这种情况。他们确实对抗了变化,在沉不住气的人看来不免显得有几分顽固,但有无可非议的正当性。

反之,如果条件的变化已经如此之大,以致旧秩序再也无法持续,根本的变革已经不可避免,那么,对抗变化就很可能是自取灭亡之道。历史上,有许多因对抗变化而未免于覆灭的事例,对抗者多半是固守其一己之利,谈不上保守不保守的问题。那种情况,就不在本文的论题范围之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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