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盛宴

in #cn6 years ago

已被官方定性为“十年浩劫”的文革,在许多人心中,都是不折不扣的噩梦。但在文革情结特别深厚的人看来,文革岂止不是浩劫,简直是一场盛宴:群众奋发、扫荡贪腐、草根得道、民主弘扬……。这类论调今天尤盛。这一看法无论有多离奇,亦未必全无依据。作为文革亲历者,还真的曾目睹那场盛宴的某些面相。

不只一个文革

十年浩劫的文革,与草根盛宴的文革,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然而,还不能不承认,二者都曾发生。若要使这些似乎互相对立的说法融于一体,看来唯一的出路只能是,承认文革是多面相的;更直截了当的说法是:存在多个文革!

一个完完整整的文革,竟被活生生地分割成多个文革,岂非咄咄怪事?首要的问题是,为何会有多个文革?

最简单的回答是:文革是一场非典型的政治运动

在现代中国的体制下,一场典型的政治运动具有如下主要特点:由党的中枢自上至下统一发动;运动自始至终处于党组织的一元化领导之下;运动的进程完全遵循由党的文件所规定的程序与规范。

文革前的几乎所有政治运动,包括延安整风、三反五反、57年反右、59年反右倾、四清运动等等,都属于典型的政治运动。将一场典型的政治运动分割成多个运动,既不合逻辑也不合事实。

但文革却不在此列,它是现代史上一场——很可能是唯一的一场——非典型政治运动,这意味着,几乎在所有方面,它与典型的政治运动有别,甚至截然相反。

文革固然是由领袖一手发动的,但在其进程中逐渐失去控制,以致许多地区或部门呈现出各自为政的局面。文革固然在总体上处于党的中枢的领导之下,但因党组织长期处于瘫痪状态,文革的领导体系支离破碎,毛的意旨难以顺利贯彻。

文革几乎仅仅受随心所欲地发布的最高指示的指导,根本不存在前后一贯、详尽完备的指导文件,运动过程的失序与混乱达到极点。

这样前所未有的非典型文革,当然有非常严重的后果。此处要强调的只是如下后果:文革不再是一个单一的运动,而是一个几种倾向同时并进的运动,这就呈现出多个文革并存的奇特局面;这种局面既非发动者所预料,亦不能为领导中枢所完全掌控。

形成多个文革的机理是:旧的组织系统瘫痪之后,传递上层意志的传统渠道中断,遂使下层的个人意志处于不受控制状态,文革的动力源多元化:由领袖的单一驱动,变为互不相属的多个动力源驱动。

主要的动力源有:尚存的地方权力;具有军方背景的地方团体;自发形成的群众组织;乘机而起谋取利益的各种势力,等等。所有这些动力源,都可能按照自己的理念与意志导演一个运动。

这样,就出现了多个目标、倾向、规模、面貌互有差异的文革。

有多少个动力源,就有多少个文革!

正是这种失控乱象,使不知底里的文革观察者堕入五里雾中。

不妨看看乱局中的一景。

一个具有极左倾向与投机心理的职业外交官姚登山,一时心血来潮,纠集了少数外交人员,竟然发起了一个激进的运动;其规模虽小,但声响很大,频频制造轰动一时的外交事件:宣称要打砸外国使领馆、驱逐外交官……,一时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让主掌外交的周恩来十分头痛。直至毛亲自出面干预,才平息了事态。在1966—1968年间,这种另类文革,并非孤例。

不过,大多数小规模的另类文革,都影响有限,进不了研究者的视野,至多能为说明文革乱象提供一点资料。真正具有研究价值的文革,主要有两个。最主要的当然是由领袖直接掌控的文革,它可称之为主流文革,是官方正史所承认的唯一的文革;另一个是由自发民众所推动的文革,不妨称之为草根文革

正是因为草根文革的存在,使得文革带有某种不易解释的神秘性质,这增加了文革研究的复杂性与难度,也激发了许多观察者的兴趣。

迄今为止,草根文革还甚少得到单独考察,它自然成为本文的主要关注点。

草根文革

今天的年轻人,很难想象文革高潮期间社会乱到了什么地步。正如毛所言,那是真正的天下大乱。在中国历史上,一旦动乱来临,总不免有一些刘邦项羽式的人物,出来一试身手。但毛时代的中国尚不至如此;即便文革乱局之下,也未必有人真的以为,有什么谋取天下的机会。

但在一个小地域内建立一个组织号令一时、以图某些实际利益者,则大有人在。因此,对自发的群众运动一旦解禁,立即就有各式各样的群众组织,如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来。在那时的中国,随便在哪个街头巷尾碰到某个“总司令”、“总指挥”,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文革中的群众组织几乎全打造反派旗号。在那时,是不会有哪个组织自称为“保守派”的,即便是实际上很保守的组织也罢。不过,本文只关注那些旗帜鲜明的造反派,他们的基本成员是真正的草根,只有他们才能真正体现所谓草根文革的特色。

文革造反派创造了一段既五彩缤纷、又乱象纷呈的历史。对于这段历史,至今都缺乏全面、系统的整理。从今天观察者的角度看来,有一些特别有趣的问题值得关注。

首先,草根们自发参加造反派组织、甚至不惜赴汤蹈火的激情来自何处?有人说,这出于“誓死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热情。不能完全排除这一因素——至少,北京“五大领袖”中或许就有这样的人——但这肯定不是主要的;否则,草根文革就不会具有那样明显的独特性与独立性,而且也就不值得单独考察了。无论是文革亲历者的观察,还是造反派们的事后回忆,都确凿无疑地指明了一点:

造反派的热情主要源于对自身特殊利益的诉求。

文革前17年的严厉管治,积累了巨量的社会问题,涉及就业、工资、福利、提干、晋级、奖惩、冤屈等等。文革进入乱局之后,草根中长期处于沉默状态的利益受损者,觉得一吐晦气的机会来临。

在他们看来,作为文革对象的“走资派”,正是他们利益的损害者,是应当清算的对象。正因为在造反派中汇集了大量这样的利益受损者,从传统的眼光看来,造反派才显得色调灰暗,既得不到其对手的认可与尊重,也不被老干部与支左军队看好。

这正是文革初期派仗不断、乱局难收的重要原因。

其次,在文革中造反派享受到了充分的自由、民主权利吗?这个问题并不能用一句话来回答。

应当说,在文革的发动阶段,草根们充分品尝到了自由的滋味。宪法赋予的种种自由,包括言论、结社、出版等等的自由,竟一度显得有点真实。

自发成立组织,从战斗队到省一级的“造反总部”,无需任何人批准。那时出版的报纸之多,恐怕超过中国历史上任何时期。也可以随意宣布,要“砸烂某某的狗头”;当然,最大的几个人物是不能碰的。

正因为享受到这些从未有过的权利,草根们的情绪才空前激扬,恰如参与一场盛宴。在文革的高潮期间,无数草根臂戴红袖章,腰系红腰带,甚至携带真刀真枪,每天招摇过市,威风无比,其气势未必输于当年的义和团、或者湖南农民运动中的赤卫队。

这种热烈场面,已经超过任何盛宴了。今天那些对文革一往情深的人,心中所怀念的,或许就是这一段难忘经历。

不幸的是,当时没有几个人看出,他们眼前的自由,不过是一种幻影,几乎稍纵即逝。不到一年时间,这一切就都成了过眼云烟;最激进的那些造反派,则被请到班房中慢慢品尝自由民主去了。

再次,官方能够认可或者容忍草根文革吗?更直接的问题是,领袖看好造反的草根吗?

领袖本人就是依靠造反得天下之人,应当说,在其内心深处,对于造反派恐怕比对那些顺从奴仆更多一份敬重。领袖对造反派也说过不少好话,甚至足足花5个小时接见北京的五大学生领袖。

正因为有这些恩宠,致使许多造反派激动得彻夜难眠,其中不少人至今不改初衷,依然以“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为己任。但他们不明白,领袖固然是最伟大的造反派,但更是统治者;而作为统治者,他终究不会容许别人造反。造刘少奇的反固然必要,但这件事干完之日,也就是收拾造反派之时。

可怜草根造反派,哪有看透时局的智慧,还能逃得了牢狱之灾?

盛宴的悲哀

天下本来就“没有不散的宴席”,如昙花一现的文革盛宴,就更加迅速烟消云散了。如今,只余下少数文革遗老,回首远去的文革余晖,徒发“人生如梦”之叹。

当年响当当的造反派,最年轻者今日也是人近黄昏。如果你有过这番经历,无论倍感荣耀,还是不尽悲伤,他人都无权扰乱你晚年生活的平静。如果你在“超然物外、不论喜悲”之时,还能从往年的峥嵘岁月中拾取几分感悟,也不失为后人积累一份智慧。

让你最不能释怀的或许是,你参与文革的那番事业失败了。首先是文革作为一个社会运动的失败;其次是你个人的双重失败:你的文革理想与热情付诸东流,而文革所导致的个人苦难则让你人生梦碎。无论你的年华耗费在监狱里、流放地还是劳累奔波的谋生旅途,或许你的永恒的记忆仍然是苦乐参半的文革盛宴!

如果今天必要反思草根文革,以上问题就是关键点了。

自由民主确实是人类的首要价值,这在整个文明世界都没有什么争议,它们也进入了今天官方宣布的核心价值序列。

但现代所理解的自由民主,生长于适宜的土壤,发育于有序的文明进程,而不是诞生于吵吵嚷嚷的义和团式的喧嚣中。

中国当然不会自外于文明世界,迟早将拥有真正的自由民主。但我们或许更需要现代商业文明,需要现代教育科技,需要重新构建社会的治理体系,需要法治的启蒙与习惯,需要培育新的政治文明……。

在文革年代,我们有这些东西吗?岂止没有,文革的既定目标,正是要竭力摧毁这些东西的任何痕迹!而就在这种时候,我们却宣称有了民主,而且是全世界最先进的大民主!你能想象,这是什么性质的民主吗?

今天回首那场盛宴,你能看到一些什么呢?

首先当然是端上桌来的民主大餐,使今天造反派叙旧时热泪盈眶的,可能就是这个。岂止是民主,而且是大民主!

在那些年月,在群众组织林立、草根意志得到最大伸张之际,民主一类的东西,看来是完全真实的。这些纵然没有带来美好的结局,但它们本身难道没有值得珍视的价值吗?今天人们仍然缺少、值得去争取的不正是这些吗?

不!那绝不可能是民主;那不过是在大人物的恩准下,玩的一场民主游戏而已。真正的游戏还有一点娱乐效果,而大民主游戏则根本不好玩,它玩掉了无数人的青春乃至生命!

然而,文革盛宴的参与者并不容易接受失败。他们或许以为,如果命运给予他们更好的机会,他们本来能拥有更好的结局。

在文革中,草根中的佼佼者,所表现出的能力,绝不下于那些循正规渠道晋升的官方人物。如果文革当局能够善待他们,至少不至于用大牢伺候,岂不可为领导阶层补充一点新鲜血液?

此话不错。但即便如此,也只是改变了极少数草根的命运。即便某些草根精英幸运地进入了权力,他们也不可能保护曾经的造反派战友。草根造反派作为一个群体的命运,注定是不幸的。无论是文革中还是文革后,都没有为他们留出更好的位置。

仍然有人在想入非非:如果进入权力的不只是一个王洪文,而是整个的“革命左派”,草根理想中的平等与民主不就实现了吗?未必有多少人真正相信这种幼稚幻想,但它在陷于文革情结的人士中仍有市场。

这种论调的根本谬误在于,相信只换人不换机制也能改变社会,而现实世界却不能提供一个成功的例子。如果这些人的意见是对的,那么在朱元璋时代或者苏俄时代,草根阶层就已获得平等权利了。

草根造反派在文革中的失败,不只是几个命运悲惨的头面人物的失败,而是争取平等权利的整个草根群体的失败,他们的命运并未因文革而得到丝毫改变。甚至也不只是草根群体的失败,而是指望以民粹方式实现某种平等社会的乌托邦理念的失败。

民粹主义所提供的不是解放,而是新的奴役。

盛宴永久地结束了;或许,它甚至没有真正发生过,幸乎?悲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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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有见地的思考。所以我对是否有一天能真正反思文革很悲观,也许这个民族本来就不会从历史里学到如何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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