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司令部

in #cn6 years ago

来自文革的历史话语似乎已有点遥远,但对“两个司令部”一词还是记忆犹新。不是吗,文革正是起于毛刘两个司令部的决斗——当时的官方解释就是如此。

然而,无论历史学家们如何苦苦搜寻,曾被反复宣称过的敌对司令部,依然虚无缥缈,若有若无!此中奥妙何在呢?

刘邓司令部

对于文革前的政治史,阴谋论者描绘了一幅惊心动魄的历史图景——那是永远正确的无产阶级司令部与刘邓司令部的殊死搏斗史:

还在1956年,刘邓就结为一党挟持中央,在八大上通过了淡化阶级斗争、突出经济建设、批判个人崇拜的修正主义纲领;在1960年代推行三自一包,对抗大跃进的正确路线,妄图复辟资本主义;在文革前夕指使黑干将彭陆罗杨阻扰开展文革的伟大部署;在516通知发出之后面临灭顶之灾,依然垂死挣扎,竟然谋划召开刘邓司令部的中央全会,甚至不惜发动兵变!即使在8届11中全会上遭到致命打击之后,依然指使其在全国各地的爪牙,拼凑各种保皇组织,疯狂对抗文化大革命——文革期间各级报刊所载的历史叙事就是如此。

你能不相信这种历史解读吗?须知,持有这种论调的文革官方宣传,向没有多少鉴别力的民众灌输了整整十年,而张宏良一类的左派理论家,至今仍在重复类似的论调。即使坚定地倾向于改革的开明人士,也不排斥“刘邓司令部”这种提法,似乎唯此能给较理性的一派力量树立一面旗帜,或给予一个标识符号。这样一来,刘邓司令部的存在,似乎已成为左右两派的共识。

然而,这一切都不足以说明,“刘邓司令部”是真实的历史存在!

首先,刘邓两人都是毛的铁杆拥趸。早在1930年代,邓作为受左倾中央打击的“邓毛谢古四人小集团”之一员,就已积累了坚定毛派的第一笔资本。

这一功劳绝没有被忽略,而且成为日后超快晋升的依据。1958年,毛在某个外交场合宣布:邓是他的“副统帅”!刘在早年与毛并不亲密,但在关键的1945年,刘却是无可替代的王位拥立者,正是这一殊勋,使他在此后20年中获得了副领袖的地位。

毛“与人斗其乐无穷”,一生树敌无数,无论斗高岗、饶漱石、彭德怀、张闻天,还是斗王明、博古、蒋介石、梁漱溟、赫鲁晓夫等等,刘邓无不坚定地站在毛一边;只有想象力异常的人,才会认定刘邓属于毛之外的另一个司令部。

1959年之后,毛极聪明地退居二线,将大跃进失败而遗留的棘手难题,留给身处一线的刘邓。自此,刘邓自然有了更多的机会共事,也多了一些独立处事的空间,当然无法做到每件事情都让主公满意。不幸,他们有一个有史以来最难伺候的主公,留下怨恨几乎不可避免,尤其是天真、自负与迟钝的刘,更日益失去主公的欢心,最终注定了自己的厄运。

即使刘邓真有意组织分庭抗礼的司令部,他们也招募不到任何成员。那些相信一部分党内权贵隶属于刘邓司令部的人,根本不懂得一个列宁主义政党恪守不易的权力规则:官员永远服从权力核心,谁控制了权力核心就服从谁

在最高层动荡不宁的1966年前后,或许有许多高官对于政局走向颇感迷惑,或许有不少人更倾向于刘邓的较稳健的做法,但要他们甘冒政治风险明确表态,那是完全荒诞的想法。对于毛的效忠,是绝对的、不假思索的,也是性命攸关的。

不错,1960年之后,在治国理念上刘邓与毛已显示出越来越大的分歧,这是“多少保留一点常识理性”与“完全异想天开”之间的分歧。完全有可能,一部分高官已意识到这种分歧,因此而对刘邓寄予一定的同情。但这种同情完全停留在私下嘀咕的空间内,与组织上的选边站队远不是一回事。至于那些文化程度甚低、懒于思考、浑浑噩噩地打发官场生涯的人,更不可能动心思加入某个风险万分的对立司令部。

如果刘邓司令部真有其事,那么,向来被认为是紧跟刘的彭陆罗杨,就该是刘邓司令部的当然成员了。但无论文革前还是文革后,这四人都誓言自己是毛的人!彭真在其落马前的最后一次高层会议上,无比激动地宣布:自己正是喊出“万岁”的第一人;陆定一长期作为宣传部门的首脑,对于毛主义的忠诚几乎无懈可击;杨尚昆被选择为大内总管,长期被毛完全信任自不待言;多年担任毛的首席保镖的罗瑞卿就更不必说了。

林记司令部

文革中最具戏剧性的重头戏,无疑是标志毛林彻底决裂的913事件。

林是举世公认的军事英雄,公然策划叛乱,他能不组建自己的司令部吗?至于司令部的组成,最高层成员几乎是现成的:四大金刚黄吴李邱就是。行动纲领与组织章程呢?已经完整地写在《571工程纪要》中了。骨干队伍呢?有林立果的“小舰队”在!身为“副统帅”的林彪,一直被宣称为军队的“直接指挥者”。有了这一切,还不能说“林记司令部”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吗?

存在这一司令部的最权威的证人,难道不正是毛吗?毛在1970年的庐山会议上,对其心腹明确宣称,山上有一个存有异心的司令部。正是这次会议,成了毛林决裂的起点。

然而事实却是:令毛心结不解、疑惧难消的那个反叛司令部,实际上并不存在。

如果真有这样一个司令部,身经百战、老谋深算、被誉为常胜将军的林彪,岂能不战而降、引颈就戮?他就不能调动一兵一卒稍作抵抗吗?林彪及其家人的仓促逃亡,只能说明一件事:林彪根本无意作有组织的抵抗,也没有真正组织抵抗的司令部可用。

被指为林记司令部核心成员的黄吴李邱,根本就不知道林立果及其少数追随者异想天开的秘密策划,他们绝不可能是有意造反的人。四大金刚无疑紧紧地追随林,紧跟既定接班的老上级,是再自然不过的选择。但如果林彪不能接班,甚至涉嫌谋反,那么紧跟他就毫无意义,而且无异于自取灭亡。

尽管未曾参与任何真正的密谋,四大金刚还是被毛打入监狱。即使如此,经多年监禁出狱之后,四人在各自的回忆录中,依然明明白白地誓言忠于毛;没有理由怀疑他们在谢世之前坦露心迹的真诚。

除了黄吴李邱之外,林彪在军人中还有大量的崇拜者与追随者。对于一个军功卓著、形象神秘的元勋来说,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追随林是以林追随毛为前提的;一旦官方宣布林已成为叛徒,对于林的追随也就终结,无论心中是否隐隐保持些许遗憾与疑惑。913事件之后,未曾出现过支持林彪的任何有形的活动,就是林彪在毛面前完全孤立无援的明证。既然如此,怎么能够想象,在1970年前后波诡云谲的复杂形势下,林彪有意且可能组织一个自外于毛的对立司令部呢?

周记司令部

林彪消失之后,“两个司令部决斗”一类的故事似乎不再有上演的机会。但毛的想象力非同一般,树为对手的新的司令部又在构想之中了。

这一次挂帅的是多年来众望所归的周恩来,这个有史以来最具心机的佛面宰相。

自延安时代以来,周就是毛所依托的言听计从的大管家;无法想象,倘若没有周,偌大一家子何以顺利运转?如果说,在毛之下有一个既能当管家、又不觊觎王冠的人,那就只能是周了。无论将多重的担子置于周的双肩之上,毛也绝不会赋予周接近于自己的权力,更不会选他为接班人。当外国政要问到接班人时,毛宁可提到刘邓,也绝不提及周。

毛周之间源于瑞金时代的那种深深的心结,周不可能不心知肚明;他就该永远忏悔曾为毛的上级,而且是曾批评过毛的上级。他赖以自保的第一要诀,就是永远不试图超越老三的地位。对于毛所选定的任何接班人:刘、林甚至后来的王洪文,周一概支持且全力配合,至少其表面的真诚是无可挑剔的。

然而,913之后,周公不得不非其所愿地充当老二,这就违背了自延安时代以来心照不宣的规则。心细如发的周,内心如何惶恐不安可想而知。他默记于心的第一要务,就是绝不让毛有分毫丧失权威的感觉。

1972年,毛从一次突发的休克中醒来,陪伴一旁的周对毛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主席放心,权力仍然在您手里!但是,无论是周还是毛,都不能改变一个由时势决定的事实:政出周门!在林彪消失、大量位居要津的军人被清洗、张姚之流仅会耍笔杆的情势下,在日常政务上除了全力依靠周之外,毛还能指望谁?

事态的逻辑使周成了毛的无可替代的副手,而权力的逻辑却让毛日益不安,他担心,越来越多因林彪消失而复出的高官聚集在周手下,将形成一个他难以驾驭的新的司令部。倘若如此,岂不是前门去虎后门进狼!

主公从来都是先发制人,而绝不容忍受制于人。于是,文革中最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正当913之后百废待举的艰难时刻,高层大员们放下急于星火的公务,奉命齐集一堂“批周公”,全然不顾周肩上的如山重负,也不在乎周为不治之症所苦的病躯。毛所要摧毁或阻碍其形成的,不正是他臆想中的对立司令部吗?

然而,这一次如同前两次一样,那个如此令主公寝食难安的对立司令部实际上并不存在。

周本人以其一生昭示了:不挑战最高权力是其永远不变的底线。况且,即使他有意组织自己的独立司令部,也不可能招募到任何可靠成员。

聚集在周身边的那些人,确实与周渊源至深,对周无不心悦诚服,但他们与周本人一样,归根结底都是毛的人!他们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毛时代安身立命的最高道德戒律就是:服从最高领袖!对此,经历了50年党内斗争的周,比任何人都更心知肚明。批周会上那种群情激愤的场面,包括邓在内的发言者对周的无所顾忌,再明白不过地展示了当时的政治生态;关键时刻该如何站队,是没有人不明白的。

周还有一个与刘、林的明显区别,即周与那些众所公认的文革派人士——例如江青、康生、张春桥等——合作得几乎亲密无间,对江更是言听计从,至少在913事件之前是如此;即使杜撰的周记司令部存在,那也是阵线极不分明的。后来被描述为对立于周的上海帮,实际上非常敬重周;著名的笔杆子朱永嘉,甚至一直铭记着周的知遇之恩呢。

成败得失

刘林周并不是同一类型的人,他们无论禀赋、气质、素养与风格都相差很远,命运也各不相同。但是,此处更值得强调的是,他们有着无可怀疑的共同点。

首先,三人对于主公都有无可置疑的忠诚。对于主公那些层出不穷的乌托邦臆想,他们或许心存疑虑,但也不过是任何健全理智的一种正常反应,与组织上的反叛距离遥远。

其次,与从来都是我行我素、无法无天的主公相反,此三人无不谨慎自律,颇具传统士大夫的遗风,亦堪称恪守党纪的模范——恰恰是这些特质,使他们不可能在一个崇尚丛林法则的时代,取其主公而代之。即使似乎已盖棺论定为谋反的林彪,实际上直到大难临头之际,都几乎毫无作为,不过一走了之而已;以致没有任何认真的观察者相信,这个曾被誉为战神的统帅,竟以如此消极的方式蓄意谋反,那适足以自取灭亡。

或许更重要的是,此三人虽广有拥趸,却没有也不可能有生死与共的铁杆追随者,绝不可能组成针对主公的反叛司令部。

可见,毛所声称的先后对抗他的三个司令部,纯属子虚乌有。

尽管如此,无论出于有意还是无意,先后竖起三个敌对司令部的招牌,作为“与人奋斗”的标的,还是有策略上的巨大好处。

首先,强调敌人已由某个强大司令部组织进攻,革命已进入生死存亡之秋,这对于舆论动员无疑有巨大作用。其次,“两个司令部决斗”的说法,避免了任何个人权斗的嫌疑,特别符合“路线斗争”——这恰是文革年代的核心教义——的既定思维模式。而且,强调敌对司令部的存在,就可以在击败对手之后,名正言顺地继续穷追猛打、上挂下联、剪枝扫叶,乘机除掉所有不顺眼的人。如此一举数得,身为谋略大师的主公,是不可能不了然于胸的。

至于成败得失,则可能比初看起来更微妙些,未必是毛刘林周诸人在当时能够看透的。

一方面,毛以其伟大战略家的宏大气魄,逐个击败了三个对手,扫荡了他臆想中的敌对司令部,其辉煌成功无可置疑,只是或许因天不假年,对周的最后那场战役未收全功。

然而,经此三场决战之后,中华大地伤痕累累,亿万生灵惨遭涂炭,数千年文明毁灭殆尽。诸葛亮痛惜因“烧了乌戈国藤甲兵”而折寿的那种自省,不知是否为主公所具有,人们只是知道,他在文革后期迅速衰弱了。况且,既然历史已经证明,被毛击溃的司令部,原不过是堂吉诃德眼中的风车,基于“两个司令部决斗”的文革理论,就不再能取信于人。

如果有更多机会洞悉历史真实的后人,终于认准文革说辞纯系虚言,那么,文革中的最大赢家,将不再有什么正面的价值存留于世。只是这番得失,文革的当事人,只能在九泉之下去权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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