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益共同体

有人大笔一挥，就代表国家完全放弃了日本的战争赔款！这种史无前例的宽容，据说有一个高尚的理据，那就是不能让日本人民来为军国主义承担战争罪责！仿佛，日本的政府与人民，从来都是势如水火，一直处于不可调和的阶级斗争中。这种理论，经那些高深莫测的理论家精心包装之后，成为一种似有说服力的权威教义，在几十年中，支配了官方与学界的主流观点。人们竟有意或无意地回避一个事实：一个国家的朝野，首先是共处于一个利益共同体中。正是这样或那样的利益共同体，构成人类社会中不可缺少的基本单元。

劳资共同体

我们自幼所受的教育就是：工人与资本家势不两立，没有调和的余地。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阶级斗争学说，不仅是我们的国家哲学，而且也是我们立国的根本。

在这种学说哺育下成长起来的一代人，今天走进珠三角等地的代工厂，看到成千上万的年轻打工仔拥挤在狭小的工场里，一天埋头苦干10小时甚至12小时，不知作何感想。他们恐怕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思索，自己很快也要被卷入打工仔的行列了。

不妨看一个典型打工仔的人生画卷。

他离乡背井，不远千里，来到发达的沿海地区，给老板——管他是大陆老板、香港老板、台湾老板还是外国老板——打工，自然没有什么诗情画意，他也不是冲着这个来的，他所盯着的无非是钱！他明白，自己不能不挣钱，挣许多的钱。

他得在这个世界上安身立命，必须混出个人样；他得购房买车、娶妻生子。为了圆这个地地道道的中国梦，他除了跟定某个老板之外，别无选择。老板能给他钱，或许不多，条件也苛刻，但总比在家种地强，与人民公社时代相比，那就更不可同日而语了。

千千万万打工仔，就是怀着类似的梦想进入工厂。总之，工人需要老板。另一方面，老板也需要工人，没有这些默默无言地给他干活的人，他哪来利润？这个世界竞争如此激烈，为外国公司来料加工，一件产品也赚不了几文钱，他到哪里去找廉价劳动力？

这样，老板与工人各有所需，各得其所，纵然各有遗憾，终究结成了利益共同体。所谓利益共同体，不正是互有需要的一群人的共处吗？

今天，这种利益共同体遍布于沿海与内地，它们是中国经济赖以成长的真正细胞，是三十年经济奇迹的实实在在的支柱。这些劳工麇集之地，没有豪言壮语，也没有花红柳绿，不是浪漫文人抒发诗兴的地方。

但那里也每天演绎着跌宕起伏的人生故事，酸甜苦辣，尽在其中。只是，有多少人去关注或者记录那些故事呢？那些在讲堂上泡沫横飞地讲述《资本论》的理论家，会降贵纡尊地去亲眼看看现实生活中的无产者吗？

不过，理论家们还是不去的好。否则，他们不知又要折腾出什么新道道来，扰乱打工仔与老板们的中国梦。真的，在当今中国，谁都害怕有人以崇高的名义去折腾。

这样，遍布全国各地的那些劳资共同体，就几乎自生自灭地存在着，它们的生存状况并不美妙。谁都知道，它们不过是昨天的曼彻斯特或者底特律，别用今天汉堡或者西雅图的标准去衡量。人们的唯一遗憾或许是，它们来得太晚了点，让中国白白地浪费了半个世纪的大好时光。

对国家荣辱兴衰负有责任的那些人，除了诚心去维护、扶持这些劳资共同体之外，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民族共同体

自古以来，民族都是一种无人敢忽视的坚固实体，并不需要什么理论家去启发人们。但自从阶级论盛行之后，一些人仿佛突然悟到了一个真理：阶级利益远在民族利益之上；鼓吹民族主义，不过是企图以民族意识来掩盖阶级斗争。从斯大林到他在世界各地的门徒，就是这样宣称的，至于其内心是否真的这样想，他人也无从得知。

一旦竖起了阶级斗争这面大旗，世界各地就有一些好戏上演。

1919年，马克思主义者李扑克内西与卢森堡在德国发动起义，以支援布尔什维克的俄国。在此前后，大量德国人奔赴俄国，自觉地去为苏维埃俄国效劳，其中就包括后来在中国名声大振的李德与佐尔格。

1924年，中国版图之内的蒙古独立，实际上成为苏联的一个加盟共和国。当时的中国革命者欣然赞同，因为革命利益高于民族利益。

1927年，中苏两国在黑龙江流域爆发边界战争。对于霸占着数百万平方公里中国国土、依然控制着中长铁路、丝毫不想放弃在东北权益的俄国熊，对于它的霸权意图，大多数中国人并没有误判。但依然有人喊出了“保卫苏联”的口号，仿佛，苏联才是他们的真正祖国！

抗战初期，毛这样告诫他的同志：“我们中国共产党人的祖国是全世界共产党人共同的祖国即苏联。”“斯大林是我们最伟大的慈父与导师。”

1957年，一批对苏联的对华政策持有异议的知名人士被划为右派，其中就包括曾经的“云南王”龙云。因为对某个外国表示异议而定罪，在中国历史上大概还是第一次。而此时离中苏分裂、毛破口大骂“苏修”，已不足两年时间了。

以上所述不过是表明，从革命意识形态看来，在阶级利益面前，民族利益只有让路。这样一来，所谓民族共同体，就似乎不是一个合理的存在。确实，在革命意识形态压倒一切的年代，提“民族共同体”，必定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但没有人能够否认，民族共同体是一种客观存在，它凝结了民族的共同利益，因而归根结底是一种利益共同体，这种共同体由历史所铸成，其坚固性与持久性超过其他共同体，特别超过阶级共同体或者意识形态共同体。

民族凝聚力从何而来？是基于血缘、文化还是历史？它何以如此强大持久、坚不可摧？这些，也许是学者们感兴趣的研究课题，但它们未必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历史与现实所提示的经验，这方面的事例不可胜数，下面的少数事例或许有其典型性。

本文开头提到的日本就不说了。这个民族共同体当然既包括军国主义者，也包括日本人民，后者作为共同体的忠实成员，根本不应也不能免除二战中的战争责任。挨了原子弹的广岛、长崎人尚且无处可诉，日本人承担点战争赔偿责任算个什么！

中国与前苏联的历史教科书，对于第一次世界大战都有一个定型的标准说法：第二国际的修正主义头子们，背叛了无产阶级国际主义，全部倒向本国的资产阶级政府，站在本国一边参加帝国主义之间的世界大战。

我曾经十分纳闷，第二国际的首领——例如培培尔、考茨基、伯恩斯坦等——一个个都曾是响当当的人物，熟读马克思的著作，不可能不知道马克思的著名遗训：工人无祖国！怎么会一转眼间都成了民族主义者？

这恰恰是一个最需要记住的例证：民族主义的力量远远超过意识形态的力量！试想，如果你生活在大战中的欧洲，无论你在意识形态上怀有什么信仰，你能或者敢背叛祖国吗？如果你做不到这一点，就不必去谴责“修正主义者”了。

在民族主义高涨的狂潮面前，无论你如何理性与高尚，多半不再有对抗潮流的勇气，甚至不再有这种意愿。

人们宁可做意识形态上的变节者，也绝不敢不做爱国者!

这还不足以说明，民族共同体在其成员的心中具有足够的神圣性吗？

民族共同体的有形与无形的藩篱，即使公认的杰出人物，也不能轻易突破。当拿破仑的铁蹄踏遍欧洲的时候，被自由、平等、博爱的乳汁哺育了半个世纪的法国思想家，没有少欢呼法国的胜利。

为反对专制、维护人权奋斗了一生的索尔仁尼琴，晚年还是成了最坚定的俄罗斯民族主义者，坚决认为，俄罗斯的传统价值高于西方价值。严复、辜鸿铭是最早介绍西学的中国学者之一，此两君在晚年比谁都更起劲地宣扬中华文化优越论。

能有几人真正认同马克思的“工人无祖国”？马克思毕竟是一个犹太人。就是马克思的另一半恩格斯，在普法战争中也持有与马克思稍不同的立场，他终究摆脱不了自己的德意志基因啊。

人类共同体

与民族共同体比起来，人类是一个庞大无比的群体，其中诸民族在特性、文化、取向与制度上都十分不同，利益也远非一致，能够算一个共同体吗？

主张人类是一个共同体，首先就解释不了涂炭生灵的两次世界大战，也解释不了当今世界在各个领域的严重对立与分裂。与其说人类是一个共同体，还不如说人类是一个大战场；且不说如霍布斯所言是一个“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的战场，至少也是局部战争连绵不断的战场。

在今天，中美、美俄、俄土、土希等等对头冤家，能心平气和地坐到一块来吗？

尽管如此，我还是要说，人类就是一个共同体！

看是否存在人类共同体，重要的不是看大多数人是否齐集一堂握手言欢，而是看人类是否有其共同利益。前面已经指出，共同体无非是在利益上互有需要的人类群体。

说到人类的共同利益，就足可开出一个长长的清单了：都希望共享持久的和平与繁荣；都需要越来越先进的新技术；都急盼找到能够替代矿物燃料的新能源；都等待医疗卫生领域的重大突破，制止对人类日益严重的疾病威胁；都依赖一个管控机制来维持健全的全球金融与货币体系；都仰赖开放有效的全球贸易机制……。

没有人能自外于既定的国际规则，即使是最强大的国家，也不能忽视国际大家庭的普遍愿望与关切。

这就是人类共同体！共同体的存在，首先体现于潜在的或现实的共同利益，也体现于对于某些共同目标的一致追求。在基本的方面，人类共同体是无形的，甚至存在于大多数人的自觉意识之外；但也在一些重要的方面是有形的，特别表现于那些有效运行的全球机构：联合国、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卫生组织，等等。

正是这些国际机构与国际组织的存在，使人们对“国际大家庭”这一概念，有了更多的现实感。

然而，无论国际机构的会议厅里如何人头攒动，也无论国际组织的人员如何风风火火地穿行于世界各地，当今世界仍然四分五裂、冲突不断。在这种情况下，人类共同体与其说是一种现实的存在，还不如说是一种潜在的理想。人类共同体的真正成形，还有待时日。

今天，能够欣慰的是，人类中最理性的那部分——尤其是那些代表了人类良心的睿智思想家与活动家——，始终在不遗余力地推动着人类共同体的真正实现。

让人类共同体尽早发挥作用，无疑是进步人类的主要理想。为实现这一理想，目下需要做的关键事情是什么呢？
首先，在人们的意识中，应尽可能以理性取代偏见，以宽容取代仇恨，以和谐取代争斗，以妥协取代冲突——一句话，以协调哲学取代斗争哲学。

我们在斗争哲学的毒汁中浸泡得太久了，已经完全习惯于针锋相对、决不妥协，每天都在鼓吹强化敌我意识，不惜四面树敌。这无助于缓和紧张的国际局势，只会让人类共同体的实现遥遥无期。无须用什么不着边际的道德说教，来奉劝人们放弃斗争哲学，只要人们明白，一种不妥协的哲学唯有危及互斗双方的利益。

处于矛盾焦点中的中美两国，尤其应当远离仇恨与冲突。应当告诉美国人：中国的衰弱甚或毁灭，将使你们失去最大的市场，你们的工人将因失业而走上街头！美国也不妨告诉中国人：美国的衰亡将使你们失去最大的高科技信息来源，且不说那些旧贵与新贵将失去最好的养老地。

与其两败俱伤，互相毁灭，不如携手合作，共存共荣。

其次，人类共同体的构建有赖于最起码的共识。人类有共识吗？我们长期奉行的传统教义历来否定这一点，今天似乎仍然不想松口。

传统的观点是： “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最大的荒谬，实在莫过于此。例如，难道只因西方主张废除死刑，我们就一定要杀人多多？无论人类的看法如何千差万别，总还是有某种共同的底线。

不知出自哪个智囊的建议，我们的旗帜上终于写上了自由、平等、民主、法治之类的“核心价值”，这些就是人类的共同底线，或者叫做普世价值，无论你如何讨厌甚至惧怕后面这个词，那都是一回事。令人费解的是，提出核心价值并不妨碍对普世价值照批不误。如果连普世价值这样全人类视为公理的东西都公开反对，还能谈什么人类共同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