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陋的崇高

in #cn4 years ago

崇高,当然令人心向往之。但如果一种崇高变得丑陋,那么就不堪入目了。然而,竟有“丑陋的崇高”这种事吗?岂止有,实际上我们早已体验过了。

untitled.png

清理“非人”

如果说,人类历史上有某个时期特别富有崇高的事物,那么就肯定是20世纪了。才从20世纪过来的人,将有幸告诉自己的后代:他们如何在连绵不断的高峰之间,度过了极不平凡的一生,有那样多的机会不时仰望,那由崇高事物构成的巍巍高峰。

为表达崇高,不乏诗意般的话语。铭刻于千百万人心中、已成为经典的,是苏联小说人物保尔·柯察金的那段名言: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它给我们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在他临终之际,他就能够说:我已经将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这个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了人类的解放而斗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读了如此崇高的话语,如果谁还会无动于衷,那就一定是无可救药了。有多少阅读了崇高、思考过崇高、自己也变得崇高的青年,闯入刀山火海,献出了那“只有一次”的生命。

他们已经永远长眠于地下,不再有机会看到20世纪末的那一幕:同样是在保尔的崇高话语鼓舞下成长起来的新一代人,将自己的满腔热情献给了他们心中最壮丽的事业——为了同胞的解放。只是,这一次解放颇不同于保尔所致力的解放,是将民众从保尔及其战友所建立的天堂中解放出来,从而对保尔的崇高话语作了别开生面的注释。

上面引述的那段名言,关键词就是解放斗争。那时的世界是分裂的,一部分人统治着其他人。“解放”意味着,通过斗争将统治权从一部分人手中夺过来归于自己;用中国式的大白话,这叫做“打天下”。

如何对付被推翻的那一部分人呢?苏联的故事——也包括保尔的故事——已经作了回答。用一种经典的表述就是:不是请客吃饭……。保尔也说到了“人类的解放”,但在俄罗斯,至少有几千万人——伏尔加原野上的饿殍、西伯利亚的囚徒、克格勃密室中的受难者——无从体验到这种解放了,他们事实上已被永远驱逐出人类。

保尔本人未必意识到,他心中的崇高,实质上就是将人类中的某一部分——这个部分后来愈来愈大,远非“一小撮”——定性为非人,要么消灭之,要么“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这种崇高,一点都不抽象,更不陌生,就在我们的亲身经历中,至今仍然历历在目。那种永无休止的、不断将一批批人划入非人的“壮丽事业”,在中国叫做“运动”或者“阶级斗争”,那构成整整一代人的“崇高”经历。

第一批被划入非人的是“旧知识分子”,其中包括梁漱溟、张东荪、朱光潜等鼎鼎大名的人物,他们在1950年代初的“思想改造”运动中,一个个被整得灰头土脸。

500万“旧知识分子”的命运,实际上早在1920年代就已经决定下来了,那时的一篇经典文献,将知识分子中的相当一部分定义为“反革命知识分子”。

可悲的是,没有人注意到,正是这些人中的很大一部分,在1940年代因厌弃国民党的独裁专制而趋于左倾,有力地支持了后来吞噬了他们的革命阵营。

紧接着被划入非人的是工商业者,即今天之所谓民营企业家。没有人再想到,他们本来在国旗上也占了一颗小星。1956年之后,他们不再有经营权利;除了作为运动对象之外,完全成为社会所不需要的人;他们的际遇与其今天的同类——王健林、马云、任正非、王石等等——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1957年实行了最大的一次清除,55万各界精英以“右派”之名被划入非人,其中包括人们所熟悉的顾准、冯雪峰、吴祖光、林昭、钱伟长、费孝通、朱镕基等不同凡响的人物。

与空前浩劫的文革比起来,以上这些也许算不了什么。不过,我不想说文革,因为它太荒唐、太远离理性的人类行为、太超出人类的理解能力,你根本没法去描述它。

这一次次的清除,恰好是将民族赖以复兴的那部分精英给清除掉了。因此而给个人与民族造成多大悲剧,似乎显而易见;但因其实在太大、太不寻常,远远超出人们的正常想象力,以致令几乎所有人都失去感觉、彻底麻木了。

而且,或许这还不是最可悲的,更为可悲的是,整整一代人都亲身参与了这一系列清除行动,将之当作壮丽而崇高的事业;将其经历想象成“热情燃烧的岁月”!

“清除运动”通过惩罚毁灭了一部分人;通过诱以虚幻的崇高,又毁灭了另一部分人的灵魂;最后也让运动推动者归于毁灭——毁灭于历史的耻辱柱。

同室操戈

保尔的塑造者奥斯特洛夫斯基1936年就去世了,他不能让自己的人物看到更长的苏维埃历史。特别,保尔完全不知道斯大林在1937—1938年干了些什么。不过,奥斯特洛夫斯基也并非一无所知,他在世的最后一年,斯大林的“大肃反”已经开始,已有第一批牺牲者的头颅滚滚落地。

他在去世之前,曾对其身边亲人深表感慨:“今天建成的社会,完全不是我们当年所理想的。”其意之所指如何,不得而知,或许也包括斯大林的滥杀无辜吧。

中国人都知道,我们的领袖在晚年回首一生时说过,他一生干了两件大事,其中之一就是文革。1953年,当斯大林因脑溢血而倒在他那沃尔策别墅地板上时,不知是否还能思索什么。如果还能回首一生,想必也会得意于干了两件大事,实行了1930年代的大肃反必定是其中之一。

与文革比起来,斯大林的肃反时间短些,卷入的面也窄些,但更加惊心动魄,因为它集中到一个字:杀!在杀人的高潮期,莫斯科每天都有一千人以上被处决,真是血流成河啊。被处决者包括列宁的大部分亲密战友、苏军的主要将帅,尤其是战争英雄、苏军总参谋长图哈切夫斯基元帅。

我猜想,斯大林一定会将“肃反”的辉煌成功置于“卫国战争”的成功之上。斯大林的军事战略,远没有苏联官方宣传所说的那样高明。但他亲自策划的同室操戈的“莫斯科大审判”,则完全可以说是人类政治史上的杰作,其手法之高明、谋划之周密、导演之精细,战果之辉煌,简直到了机巧绝顶的地步,即使西方情报界也无不啧啧称奇,其中一些细节运思之巧妙,中情局经几十年的研究之后还是不得要领,至今留下许多谜题。

简单说来就是,斯大林通过精心策划的三次莫斯科大审判(1936年8月;1937年1月;1938年3月),将人类文明史上一场最骇人的罪恶,表演成了让全世界称赞的崇高之举。

审判过程几乎完全合符世界公认的法律程序:审判公开进行,有全世界的各界人士参加旁听;对于被告的罪行有最精细具体的举证;被告对所有指控都供认无遗,供认的每个细节都经过仔细确认;庭审所确认的材料都确凿无疑地肯定了被告的严重罪行,依这些罪行领受极刑并不冤枉,被告也毫无例外地服从判决——呈现在西方见证者眼中的这一切,没有任何破绽,简直无懈可击,以致本来持怀疑态度的西方观察人士,不能不承认审判完全合理公正。

尽管如此,外界还是深感震惊:那充满颠覆、暗杀阴谋的案情,复杂离奇,胜似天方夜谭,令人难以置信。而且,许多被告是最高层政要,套用中国的说法,就是“中央常委级的人物”,他们直接卷入最卑鄙龌龊的间谍、暗杀活动,岂不蹊跷?这都不免疑云重重。

当然,今天早已真相大白:这一切都出于克格勃的精心编造。一种编造既能诱使被告配合,又能骗过全世界,这种成功岂不是世界史上的最大奇迹?创造了如此惊天奇迹的斯大林,还能不将这视为其一生最大的成就?至于以如此恶毒的办法对付昔日的战友,良心上的感觉如何,就不必问了,他岂是介意于此的人?

被骗的西方新闻界,尤其是一些著名左派人士,在无意中成了斯大林的帮凶。真相大白之后,这些人深感内疚,在1960年代大声疾呼:为莫斯科大审判的罪恶,包括他们自己在内的世界各界人士,都应受到良心责备,都应为之道歉!不少国际知名人士也确实道歉了。

重整山河

如果有人问毛时代最盛行什么?那么答之以“运动”大体不错。有人不惮其烦地作了一个统计,称27年(1950—1976)共计55场政治运动,平均每年两场运动。这种纪录大概不会被任何其他国家打破。

不知国人对此感到自卑还是自豪?

我曾経对少数学生简略地谈过文革的情况,他们几乎没有例外地表示不相信。老一代可能忧虑于年轻人不了解历史,而我则认为这种情况很正常,而且未必完全是坏事。

不相信过去的政治运动有那么坏,至少说明,新一代人认定那些荒唐行为——批斗甚至毒打教师、随意拘捕关押持不同意见者、焚烧书籍与艺术品、禁演禁看许多经典艺术等等——绝非有健全理性之人所为。如果新一代人相信这些行为都是真的而且合理,那才是真正最可怕的事情;如果是那样,或许今天又一次文革的危险真的迫近了。

今天,无论怎样富于想象力的人,都难以找到充分的理由来说明,毛究竟基于什么合理的思考,想到要推行那样多的运动来自我折腾。

记得一位老先生作过一个颇为贴切的比喻:毛就像一个特别淘气的小孩,人家刚刚用积木搭建一幢房子,他却一脚将其踢倒;别人大费力气重新搭起来,他又立即推倒它,如此反复不已。重搭积木并不难,重建房子也未必很难,但重整被反复破坏的河山就不那么容易了。

毛对自己的想法说过不少话,但大多逻辑混乱,既不合中国传统章法,更不合现代科学理性。他不失绿林好汉的那种粗犷与直白——他就自称毕业于绿林大学——这倒使人们较易了解他的真实想法。

毛所思所想无不在权力,而为了权力就得斗争:“宫廷内就是围绕着权力这玩意儿斗争嘛,斗吧,共产党的哲学就是斗争的哲学,不斗就不需要我们这些人了。斗是经常的事情,是我们的本行嘛。”“再斗十年,地球照样转动,天也不会掉下来。”“政治说穿了,就是要研究在阶级斗争中你死我活、你上我下的问题。”“中国有八亿人,不斗行吗?”

这样的话语绝对是奇葩,只是不知其中逻辑何在?他对于斗争几乎有天生的兴趣:“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但他不认为法律是合适的斗争武器:“民法和刑法那一类法律都不需要了。民法刑法那样多条谁记得了?”“没有宪法的社会,是最好的社会……我从来不相信法律,更不相信宪法。”

对于使用暴力,他根本没什么顾忌,尤其不在乎死人:“镇压反革命,杀一百万,极有必要……消灭那个一百多万,这个东西我看要喊万岁。”“各种各样的任务……需要的人很多,这样一来,我看搞起来,中国非死一半人不可。”“人要不灭亡那不得了。灭亡有好处,可以做肥料。”“大家吃不饱,大家死,不如死一半,让另一半人能吃饱。”为什么任务多了就“非死一半人不可”,我至今都百思不得其解。

对于国家远景他的想法既简单又特别:“大概十年左右……我们就可以从吃饭、穿衣、住房子上实行共产主义。”“公共食堂,吃饭不要钱,就是共产主义。”或许正因为感到共产主义已经临近,就更急于搞运动。

如此天马行空、不拘章法的讲话,对于许多中国官员来说,其实就觉得中听。但大家也知道,这些东西能说不能写,真正写出来发表的,还是秘书们字斟句酌的官样文章。

唯因如此,毛往往心血来潮地掀起的那些运动,无论怎样如脱缰之马,如决堤之水,横行无忌,扫荡全国,但从正式传到民众及外界的官样文章看来,却是另外一番面貌:光鲜、理性、中道,甚至诉诸情理,不失仁厚,居然进入崇高之境。

而在各种会议、培训班、学校等等得到系统训练的官员、学生,所看到的正是经过修饰与雕琢的官样文章,他们能不将所有运动当作光彩夺目的崇高事业吗?能不豪情满怀、慷慨激昂地投身于运动,甚至不惜赴汤蹈火吗?

只在一个意义上,毛的运动完全达到了预定的目的,即真正如毛所期望的翻江倒海、重整河山。至于经过重整的河山是否国泰民安,则无人关注,况且本来就不在毛的考虑之内。那些在运动中五劳七伤的受难者呢?在崇高无比的革命目标面前,就更不值一提了。

Sort:  

帅哥/美女!新人吗?《steemit指南》拿一份吧,以免迷路; 另外一定要去 @team-cn 的新手村看看,超级热闹的大家庭。假如我的留言打扰到你,请回复“取消”。

Coin Marketplace

STEEM 0.30
TRX 0.12
JST 0.032
BTC 61227.60
ETH 3022.96
USDT 1.00
SBD 3.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