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纸鸢的人

【前尘】

 01
在人世间，走到今朝，其实过往我能忆起的当真不多了。
就连我最爱的母亲，回头看看，也像是泛黄旧照片上那淡淡的人影子，就更别说在我一两岁时就离去的父亲和姐姐。  

我是个爽朗顽皮的女孩子，常围着埋头赶刺绣活儿的母亲转。
每逢起风的傍晚，我都好想去屋后的小山坡上放纸鸢，那种渴望穿越几十年光阴，时至今日也还会在我心头出没。

02
母亲为生活奔波，积劳成疾，在我八岁那年离我而去，临终之前，虚弱的她把我小小的手托付交到舅舅手上。

而舅舅却是个赌徒，在我十四岁那年，他谎称给我介绍一门糊口的手工活，实际上，却是把我卖去了芜湖县城的怡春院，给里面的头牌当丫鬟。

自飘零一人，母爱羽翼之下的馨香渐渐被俗世可憎又可恶的臭味掩盖。
置身红尘之中，萦绕在身边的尽是贫穷、压制、肮脏与不快。

在那儿，眼泪只能流在每个命苦女子的心田里。

03
幸好我并不是个美人，再加上豪爽的气概，“轻薄桃花逐水流”的命运我可不服。

某次，我在无意中听到了老鸨和奸商在密谋着陷害芜湖海关总督的勾当，我暗暗告诉自己，命运的转折点到了。
在我的字典里，没有畏惧不前四个字。  


就这样，我站在芜湖海关总督潘赞化的面前，告诉他有人想走私一批货物，之前他们想以钱贿赂你但你没开面，这次他们约你来这表面说是商谈重要的事，实际上是为了把你灌醉给你制造嫖妓的污点，有这个把柄在手，以后他们要走私什么的你也就得跟着干了。  

赞化当时很是吃惊，他对我的通风报信万分感激。

他是个正直且讲义气的人，我为他避过一劫，他也遵守诺言替我赎身，而且他比我想象中还重情义，在把我赎身以后，随即登报宣告纳我为妾，还邀请了陈独秀及其夫人作为宾客，见证了我们的婚礼。  

【爱与诚】
01
最初，我叫陈秀清，被舅舅收养后改名张玉良。
1913年，18岁的我被潘赞化纳为妾，为感激他的恩德，我再次改姓，随夫姓潘，潘玉良这个名字，自始伴随我终老。

赞化身边有着许多博学之士，跟随在他身边，我有幸得到了文化的熏陶。

那时住在我们家隔壁的是画家洪野先生。他为我打开了一扇美术世界的大门，是我的启蒙老师。 在洪野先生的指导下，我不断学习、创作，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在绘画中，我找寻到了自由和价值。
是的，我多么渴望撕掉身上那些被别人乱贴的标签，我多么渴望表达骨子里的独立和尊严。  


后来，陈独秀先生看到了我的作品，甚为惊讶。他鼓励我接受正统的教育，并且推荐我到了女子中学。
1918年，又把我推荐去上海美专，师从王济远、朱屺瞻。
嗯……那是一段快乐的时光。

但在我的生命里，快乐是比较罕有的东西，随着画画水平的提高，我渐渐小有名气，人怕出名猪怕壮，人们开始扒取我的出身和过往。

青楼女子这个身份，自然是隐藏不住的，我再怎么拼命努力，也没有办法让时光倒流从而改变这个过往，于我而言，我需要尽快强大到不为它所束缚。
莲出于淤泥，我不畏惧肮脏，但是，我不能连累了赞化。

几番权衡，我决定暂且回避。在陈独秀先生的帮助下，我争取到了一个公费留学的名额。  

02
1921年，我考上了法国里昂“中法大学”。就这样，在我的命运里，开启了异国他乡漂流的日子。

在里昂国立美术专门学校，我师从德卡教授；1923年，在巴黎国立美术学院，我师从达仰、西蒙。1925年，在意大利罗马国立美术学院，我师从康洛马蒂。  

一次与友人前往巴黎画画的旅途中，我认识了王守义，他比我先到法国留的学，和聂荣臻、邓颖超是同学，他是个脑子很灵活的人，后来经营起了自己的餐馆。他曾向我表白过，在被我拒绝以后依旧不问回报地给予我各种帮助。  

异国求学的日子过得很是清苦，到罗马以后，我住进了地下室。

在那里，我遇上了一个黑人女子，她是从妓院里逃跑出来的，与我一起住在阴暗的地下室。
我们成了好朋友，我画画，她做我的模特儿，或静坐一隅，或站在窗边凝视外面的阳光，我们聊天谈心，或者彼此沉默。  


我与赞化并没有孩子，但是我非常疼爱他与大太太的儿子潘牟。他自小就与我相处亲密，我视他为己出，在法国的日子里，每当我看到别人家的孩儿就总会无比思念他。何以解忧？呵呵，唯有画画吧……  

03
1927年，我创作出了《酒仙》、《黑女》、《威尼斯》、《罗那丁》等较为满意的作品， 习作油画《裸体》也获得了意大利国际美术展览会金奖，五仟意币的奖金多少缓解了金钱上的困境。

我感觉这趟求学之路已小有成就了，回国的心越来越强烈，于是在1928年，我踏上了回国之路，并且满怀喜悦地在当年年底举办第一次个人画展。


为回报陈独秀、刘海粟先生等人一路以来的举荐、知遇之恩，我前后回到上海美专任西画系主任、兼任新华艺专、中央大学教授、南京中央大学艺术系教授并且协助蔡元培先生组织“中国美术学会”。

那也是一段快乐的时光啊……借助假期，我游遍祖国名山大川，真正做到了“游踪所至，尽入画库”。

犹记得1937年，彼时我还在中央大学美术系任教，有一次我带着学生们去桐庐富春江上写生，我画下了这幅作品，并且以“世秀”落款。我想，当时的我大概是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到可以保护过往那弱小的自己了吧。



04
无奈有些人啊，总是抓着我的过往不放，在我举办画展的时候，他们把我的作品砸了，并且喊出“昔日顿青楼，今日做教授”等不堪入耳的话语。

有些人不会去看我的才华与成就，他们更喜欢用戏谑的目光去看我的身材或容貌，而把我的画作视为垃圾。甚至，也将我支持军民抗日的举动视为作秀。

嗯，我再怎么努力，也敌不过根深蒂固的旧思想，敌不过。

无奈之下，我决定二次赴法。  

我的画作，题字的甚少，但作《自画像》，自题诗云：

“边塞峡江三更月，扬子江头万里心”。

这份气概，可有人懂？

在法国，人们称我为“三不女士”——

不改国籍、不谈恋爱、不与商业性画廊合作，不卖画。 

这是我对国家的忠诚、对爱情的忠诚以及对艺术的忠诚啊！可有人懂？  

【艺术与自由】
01
我爱菊花，不仅仅因为它是四君子之一，更多的，它还承载了我对故土的思念。

这一幅《白菊花》，创作于1959年，我把它们插在花瓶中，摆放在小小的窗边，晨光下，白花儿微微透着圣洁的光，很美。可惜这种美不易留住，为此，我费了几个清晨的时光，就 为了等待恰好的那束晨光。为了保持花儿模样，我半夜总要起来细致为它们喷水润养。

嗯，你看到的这幅画，凝聚了我捕捉了数日的晨曦之光。  


02
由于不卖画，直接导致了经济拮据，而作为一个画画的人，不能凭空想象。
我请不起女模特，于是就跑到公共浴场观察女性躯体，结果被揍了一顿并且赶了出来。


怎么办呢？我只能在家里，对着镜子观察自己的躯体结构、姿态与线条。

我也没有太多的经费往外跑，所以很多时候，就只能在狭小的蜗居里对着花瓶和几本书写生。
所以，你看到的明媚啊，它恰是我的孤独与忧伤。

03
当然，偶尔也有出去郊外写生的时候。 嗯，我喜欢画牛，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的儿叫——牟。  


04
二次赴法后，我放弃了很多学院派的束缚，提炼了中国画的线条语言，并把它与西方现代主义的色彩表现相结合。
也创作出了一系列的中国传统民间女子绘画作品。 以女性的目光审视女性人体，表现出女性躯体的生命力和健康之美。
夸张的线条和形体表现加上纯粹的色彩，让作品洋溢着阳光和希望。
这是我爱的自由。

我爱它。 尽管，在它的背后，是庞大无边的孤寂、无奈与痛苦。
呵呵，假若生活欺骗了我，我会还它一个不屑的眼神&紧皱的眉头。

 

【友人】  

以探寻造物之美，乃三百年来作画之士大夫所决不能者也。士大夫无得，而得于巾帼英雄潘玉良夫人。——徐悲鸿 

以欧洲油画雕塑之神味入中国之白描，余称之曰新白描。 余识玉良女士二十余年矣，日见其进，未见其止。近所作油画，已纵横自如之境，非复以运笔配色见长矣。今见此新白描体，知其进犹未已也。 

玉良女士近作此体，合中西于一冶，其作始也犹简，其成功也必巨，渭余不信，拭目俟之。 ——陈独秀  

1977年，旅居法国40载的女画家走完了她的一生，友人王守义花重金为她在巴黎市区买下了为期100年的一块墓地，并为其举行隆重的葬礼。
墓碑上用中文镌刻着碑文：

世界艺术家潘玉良之墓（1895 ～1977）

1978年，王守义费了很大功夫，按照潘玉良遗愿，终于把她的2000多幅画作运回了祖国。   

【絮语】
01
灰姑娘在舞会上化身最美丽的神秘公主，12点逃跑留下一只水晶鞋，从此让王子茶饭不思，念念不忘，最后凭借另一只玻璃鞋逆袭成为了王妃。
朱重八出身贫寒，当过和尚讨过饭，最后独创江山，开创了近300年之久的王朝，成为一代开国皇帝——朱元璋。
古往今来，“逆袭”例子多如繁星，这模式大概是世间人们最爱的版本之一。

02
不知道是为了吸引眼球还是逻辑使然，在查找关于潘玉良的资料时，几乎都是“青楼女子逆袭为画家”的路子，甚至很大篇幅都把目光焦距在她在青楼期间与潘赞化相遇相知的传奇故事上。

就连搜狗、百度都在人物生平里用“传奇身世、误入红尘、巧遇善人、成为小妾”来作为索引关键词，硬生生把她描绘成面若挑花、娇弱无助、弹得一手好琵琶的幽怨青楼女子。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去。  

时任芜湖海关监督的潘赞化替她赎了身，这就更符合英雄救美的戏剧化套路了。

03
感受一下百科怎么形容的她——  

一副鸭蛋型脸庞，五官匀称，高高的鼻梁，水汪汪的眼睛．两条象描绘过的柳叶眉毛，两颊一对甜甜的小酒窝儿，且身段儿苗条，显得亭亭玉立，天生的丽质天资，真是个天生的小美人儿。

 17岁那年，她因姿容清秀，气质脱俗，渐已芳名远播，成了芜湖地界令人瞩目的一株名花。 

关于她的电影，扮演她的演员是巩俐、李嘉欣，都是大美人级别的。  
但我估计若潘玉良女士在的话，她应该不会喜欢，至少不会认为那是在描述她自己。

04
一个出身卑微的女人，“逆袭”的前提只有“美貌”吗？
“逆袭”的东风，只能是男人对于自己身体的“垂涎”吗？
一个伟大画家的诞生之始，只是一场以美色换自由的庸俗把戏吗？  

幸好，事实上，并不是风花雪月这么一回事.
潘玉良当时是凭借智慧和胆量救赎的自己。
为人正直，富有同情心的潘赞化确实是她一生中最大的恩人。

“青楼女子”这个标签像绑在潘玉良身上的沉重铅块，她几乎一辈子都在为挣脱它而奋斗。
今时今日，人们依然对这个话题津津乐道，仿佛贴上了这个标签才更能对比彰显出她的人生高度。

05
而我感触更多更深的，是她对自由的那一份向往、对艺术的那一种追求、对偏见的那一腔不屈、对孤独的那一层隐忍……以及，对爱的一生坚守。  

这场画展，我从头到尾，转了不下两圈，而且几乎没看其绘画技法。
我尝试着纯粹以一个女性的角度去感受她、理解她。  


现场几乎三分之二的画都是各种各样的女性题材，很美，几乎是我看过最美的女性酮体肖像画，这个“最美”是我发自内心的一种认可，她画出了我深爱的那一种形式，这是其他男性画家捕捉不到的东西。

而在看到她画的小猫和花卉时，虽然画面线条优美、浪漫明媚，但是我却觉得压抑，因为，我仿佛感受到了她的孤独。
 

06
我不想随波逐流地去介绍她，也不屑于把各种年表事迹搬上来像个机器人一般平淡无奇去描述。
我尝试将自己代入，以第一人称的角度去描绘，就像一个人讲起自己的过往，惊涛拍岸都在岁月的磨练下变成了和风细雨，一句一句，娓娓道来。

07
文章取名——放纸鸢的人，这是源于她的这幅画。


画中的少女，面容神似潘玉良本人，在众多画像之中，这是我唯一看到人物脸上有笑容的，而且笑得那么纯真，那么甜美。 看样子像是豆蔻年华，对啊，这本就该是在父母呵护下无忧无虑玩耍的年纪啊…… 

在春暖花开的小山坡上尽情玩耍，这大概，是她用画笔弥补给自己的一个幸福童年吧。
同样的，画中的少女和象征自由的风筝，也安抚着她心中的伤痕。  

自知水平有限，但诚心满满，谨以此文表达我对潘玉良女士以及那些奋力对抗不公命运女性的崇敬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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