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碑与耻辱柱

in #cn5 years ago

八宝山记录着一代革命豪俊的名字,那里就是他们的纪念碑;秦桧夫妇的铁身跪在西湖畔已有一千年之久,那里就是他们的耻辱柱。

纪念碑和耻辱柱,未必一定是坚固的石砌建筑,也可能是放置书架的历史典籍,或者是世代口耳相传的民间传说,更可能是完全无影无形地存留于人们心中的历史评说。于世人的生活,它们重要吗?

追求不朽

就芸芸众生而言,没有多少人会对他们的生前身后事耿耿于心;他们不过是历史的过客,灰飞烟灭之后将不再留下任何痕迹。

有一官半职之人,颇著声望之士,可就不一样了。只要看看等待着见马克思或进八宝山的队伍之长,就足见人们对于身后荣辱之看重了。睿智透彻如一代名相周公,纵使无意于进八宝山,也不能不在意于骨灰洒向大海的那份哀荣,而这恐怕已在任何纪念碑之上了。

除了极少数混世魔王、无所畏惧的“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之外,对于是上纪念碑还是被钉耻辱柱,岂能毫不在意,岂能置之度外!像希特勒一类的恶魔或者枭雄,横行天下无所顾忌,“在我之后哪怕洪水滔天”,那毕竟是人类中的异数,并不在依常理考评的范围之内。

公众人物之关心自己的历史地位与名声,是十分普遍而又自然的事情。

古代帝王处至尊之位,依然念念不忘名垂后世。魏文帝曹丕有一段名言:“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唯立德扬名,可以不朽。”对不朽之名的追求,是十分明白的。曾做过北洋政府执政的段祺瑞,别看他一介武夫,对于名节大义、身后荣辱还是很在乎的;否则,他对于3.18事件中警察枪杀学生的责任,就不会那样寝食难安了。

前国家主席刘少奇,本来已功成名就,名垂后世应不成问题。但面对1960年大饥荒的危局,也不胜焦虑,不能不对毛直陈:“饿死这么多人,历史要写上你我的,人相食,要上书的!”是以“人民救星”上书,还是以“饥荒祸首”上书,当然有天壤之别,凡对历史不失敬畏之心者,岂能不扼腕长叹!

还是毛气度非凡、勇高一筹,教训刘少奇:“怕什么,要顶住!”无怪乎林彪感慨万分,只认毛一个人才是“大英雄”。上世纪80年代,一位领导人在弃暴与保位之间选择了前者,固然是其执政理念使然,也并非没有名节的考虑:他决意不让自己将来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上述的历史人物多少表达了对于身后荣辱的看重。但他们的内心深处到底如何看待身后之事,却找不到任何详细的文字记录,也不太可能有这种记录。

位高权重者隐蔽于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并不容易窥见,他人至多作某些猜度。不过,从心理学的角度看来,仍有某些规律可循。每个人在其潜意识中,其实都有某种不可名状的“永生情结”;这意味着,每个人都会不经意地认定自己将会感受到身后的事,将会如同平常一样对于身后的荣辱际遇也有喜怒哀乐。

如果预知百年之后将蒙受羞辱,那么,即使在现在似乎就能想象那时的痛楚。古往今来,有多少人士为这种纠结所折磨,以致古人不能不喟然长叹:“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凡对世道人心有敏锐感受的人,怎能不在意身后的说长道短,怎能不关注自己终将名列纪念碑还是被钉耻辱柱呢!

人在干天在看

无论是纪念碑还是耻辱柱,所载的人都不过是全人类中的极少数——大多数人与两者都不沾边。无论那些颇有建树者对于纪念碑如何期待,那些恶贯满盈者对于耻辱柱如何恐惧,这些人都不是我们的真正关注点。

真正令人感兴趣的主要是,纪念碑与耻辱柱将如何影响所有的人?或者说,纪念碑与耻辱柱能有什么样的社会功能?它们仅仅是分别作为奖章与刑具,起扬善惩恶的作用吗?人类社会当然需要惩恶扬善,即使在设计良好的制度之下也是如此。公正评价某个离世之人,也未必没有惩恶扬善的作用。

但这种作用难以抵消人们的质疑:人都不在了,还值得后人说长道短吗?在这件事上,中国人的智慧也独具一格:“宜粗不宜细嘛”。

此处值得引用一句俗语:“人在干,天在看”。上天在瞪着眼睛看着你呢,你能不唯恭唯谨、至真至诚地做人吗?
你能为非作歹、丧尽天良吗?那个盯着你的上天究竟是什么呢?它就是基督教信奉的上帝吗?或者是穆斯林所称的真主吗?或者是玉皇大帝、佛祖如来、太上老君、伏羲神农,或哪个未具名的上界神圣?到底是什么,没有任何人能确切地说出来,其实并不重要。人们只不过是在潜意识中朦胧地感觉到,冥冥之中似乎确有某种非人所能对抗的力量,在监视着所有人的行为。

如果不是这样,人类社会难道不会早就因互相残杀而毁灭,还能存续到今天吗?那个高踞于人类之上的,就是永恒的最高主宰,无论你如何称呼它,那都是无所谓的。敬畏超常主宰的,不仅是市井小民,也包括那些不致昏聩的帝王。唐太宗就说过:“朕每思出一言,行一事,必上畏皇天,下惧群臣。”

有这么一个最高主宰者照管着人类,实属幸运!

有所敬畏

人们庆幸于最高主宰者照管着人类。但是且别高兴!今天,这件事越来越显得可疑了。人们越来越感到,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敬畏的了。宗教中的上帝或真主值得敬畏吗?虔信宗教者已没有那么多了。本来就不信教的国人会敬畏什么呢?鬼神吗?早就没有多少人敬畏鬼神了。无论是行善者还是行恶者,现在都真正是“半夜开门心不惊”了。

一种自诩更透彻的看法是:干嘛一定要敬畏什么呢!难道我们就不能仅仅凭自己的良知,凭自己的道德修养与先进理论,堂堂正正地做人,顶天立地地干事,不照样可建成一个公序良俗的理想社会吗?非常好,说得很痛快!不仅合符逻辑,而且似乎应当如此。人类岂能不自信独立于天地间,何必一定要某个最高主宰来管着!

可惜,现实情况却并非如此。人类已经奋斗了多少世纪,但今天依然是一个乱哄哄的世界。现代史上那场气盖山河的乌托邦实验失败得更惨,不仅所许诺的理想主义天堂最终成了镜花水月,而且社会已经如此溃败,竟至集人类败德行为之大成了。理想主义者寄以希望的良知呢,道德呢,理论呢,为什么一概不起作用?

这样一来,就只有回过头来求助于“天”了。天是什么,几种可能的主要解释已在前面说过了。最主要的经验是,真正值得关注的是天的功能,而不是天的载体。天的功能无非是为人类行为树立某种价值标准,并让人们对于这些标准有所敬畏。因此,凡具有这种功能的力量就不妨喻之为天,不管它来自皇天上帝还是界外真人,或者仅仅是某种精神设施,或者干脆就是某种心理假设。

如本文开头所指明的,用来褒贬历史人物的纪念碑与耻辱柱,正好具有天的上述功能:纪念碑和耻辱柱既树立了价值标准,也足以让人们深感敬畏。好极了!纪念碑与耻辱柱——这不正是我们竭力寻找用来充当上天或上帝的东西吗?

不过,立即会听到两种批评。

其一是:纪念碑与耻辱柱,给人的观感不免显得太具体、太物质化了,甚至有点粗糙,不具备“天”这样神圣事物所应有的崇高性与神秘性。这倒也无妨,只要换个说法就行了:纪念碑与耻辱柱,不正是天意的载体吗?列入纪念碑的人,不正是其浩然之气感动及天吗?那钉上耻辱柱者,不正是应受到天谴的败类吗?

其二是:谁配纪念碑与谁上耻辱柱,由谁来裁定呢?如何能使这种裁定客观公正、不偏不倚,足以与天意相配?这种纪念碑与耻辱柱的配置,难道不会是又一场评功摆好的政治闹剧,就如同现代史中司空见惯的那样吗?这完全是一种误解。此处所说的纪念碑与耻辱柱,仅仅是一种象征性的比喻,并非“功德碑”一类的当代人的自吹自擂,而是多少年的世道人心的自然凝结

岳飞与秦桧,在历代人心中已被掂量过一千年之久了,一千年的掂量所锻造的纪念碑与耻辱柱,还不够公正吗?如果说,酝酿千百年的历史评说仍然不足信,那么人类就没有可取信的东西了。即使千载定评还不足信,不是还可以寄望于文明人类的继续审视吗?人类历史还长着呢!

确立信仰

现在得回到本文的核心论旨。树立某些恒久的价值标准,让世人怀有敬畏之心,仅仅在这一点上,纪念碑与耻辱柱的说法才有意义。因此,本文所强调的只是一种价值取向,而并非重构什么历史理论。

对于历史人物的是非功过的精细评断,那是历史学家的事情;即使历一千年之久,也未必能完全理清某些历史悬案。这是学理层面的问题,非本文所关注。本文所强调的不过是:当道者对于世道人心应怀敬畏之心,应执着地仰望那身后的纪念碑,而时刻戒备着那无形的耻辱柱。这实际上就是要确立一种信仰。对于历史的透辟认知,当然有助于确立这一信仰;但信仰的确立并不依赖于系统的历史研究。信仰与学理,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问题,牵涉完全不同的领域,尽管二者之间不可能不存在某些联系。

刘少奇成长于民国初年,所受的早年教育不在毛之下,不可能不读到很多史书,深知春秋之笔的厉害。刘在大饥荒年代醒悟到“人相食,要上书”,已是对民意、对历史、对天命的深深敬畏。有了这份敬畏之心,有了这种人人所不能缺少的信仰,他才可能在那个荒唐年月猛然反省,暂时置个人的现实安危荣辱于不顾,在七千人大会上说出“三分天灾,七分人祸”那番掷地有声的话来;正是这番话让他后来惨死于囚禁之中。

当刘少奇明确表示“要上书”之可畏时,如果另一个人也同样觉得可畏,那么现代中国的历史也许得改写了。如果是那样,可真是国家之福。然而不幸!另一个人却从无畏惧,他不觉得“人相食,要上书”有什么可怕的。“哪怕身后洪水滔天”尚且不在乎,还怕什么上书!这样一来,千百万人的可悲命运也就注定了。那么,他所做的这一切,被天看到了吗?如果天在看着,天会有何反应呢?天所准备的是纪念碑还是耻辱柱?——所有这一切,他曾想过吗?对于最后一个问题,当然是永远不会有答案了。

在这件事情上,如果说人们还有什么兴趣的话,那就是希望解开一个谜团:一个饱读史书的人,一个希望超越唐宗宋祖的人,一个熟谙历代帝王荣辱得失的人,在事关千秋功罪的所作所为上,何以阴阳倒错到了如此不可理喻的地步?

答案只能是:他并无人们所期待的那种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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