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永元的抱负

我不大看电视。尽管如此，崔永元的大名还是听说过的，也知道他主持过几个著名的节目，有敢言、仗义的名声；还知道他遍游中外，广闻博识，确是央视主播中的佼佼者。最近又听说崔先生很有一些大动作，以致风生水响，宇内瞩目。

我所听到的有关崔的两大新闻之一是：辞了央视，去传媒大学当教授了。这当然是传媒大学之福，值得庆贺。其二是：自费出资一百万，去北美专门调查转基因食品问题，以便回国后好为民作主。正是后面这件事激起了我的兴趣。

欲以一人之力，就众说纷纭的转基因食品问题澄清宇内，实在是抱负非凡。我只是担心，是不是抱负太大了？这里涉及好几个重大问题，其中每一个都严峻地考验着观察者的学养、专业眼光与经验，崔先生准备好了吗？

学理与民意

当前国内对于转基因问题的争议，可谓一团乱麻；加以参杂着意识形态，左右开弓，势同水火，形形色色的帽子满天飞，发表意见者动辄挨骂，致使学界与政府官员都退避三舍、讳莫如深。凡事涉科学与民众利益的重大问题，都不免引起争论，世界各国无一例外。但事情竟闹到我们现在这个地步，那就不愧为中国特色了。

在这种情况下，似乎值得听一下饶毅教授的意见：首先应将学理问题与民意问题分开，两者分别用不同的方法解决。若一定要搅在一起，只会无限制争论下去，永无宁日。

转基因食品是否有安全性？这是一个科学问题或学理问题。凡属学理问题，只能依靠科学来解决，此外别无它途。换言之，学理问题由专家说了算，不容任何其他人置喙！

你会说，专家们也太专制了吧，怎么就不能听听领导与群众的意见呢？就中国的传统意识形态而言，这话听起来很对味。“一味相信专家”，早在大批判年代就被批倒批臭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坚决相信，学理问题只能依靠专家，当然不是某一个专家，而是依靠大多数专家的共识。理由何在？人类经验如此，岂可违背。

科学结论绝不是任何非专业人士的直观洞见，而是专业群体经过高度复杂的专门程序产生出来的；今天，这样的专业群体已经十分庞大，且其队伍组织系统有序。

科学结论的产生不仅要求专业的眼光，也要求专业的理论方法与实验方法，还要求专业的检验程序。所有这一切都已复杂至极，远非专业之外的人士所能了解。例如，基因问题不仅涉及生物遗传学，还涉及分子生物学，甚至数学。我实在不能想象，一个非专业人士在专家面前如何能就自己不懂的问题侃侃而谈。

如果认为科学结论应由民众来批准，例如通过投票，少数服从多数——这相当于将现代政治生活中的民主原则用于科学——那么科学就完蛋了。不！民主原则不适用于科学，无论在多么发达的民主社会中也是如此。

如果科学真理可由投票产生，那么在基督教世界，“上帝创造宇宙”就是科学真理了。在科学事业上，“民意”不能也不应起任何作用。历史经验已经证明，民意干预科学必定造成灾难性的后果。如果某一个人持有正确的科学看法，即使全世界一致反对，其观点也是推不倒的，哥白尼的日心说就是例子。

对以上观点似乎最有力的反驳是：难道专家就不犯错误吗？专家当然可能犯错误。即使仅除一个专家之外，其余所有专家都赞成某个意见，真理也可能在那唯一反对的专家手中。但在发现相反的证据之前，人们除了相信大多数专家的意见之外，别无选择。即使专家群体犯了错误，也只能依靠专家群体自身来纠正。

确实，在专家内部，只能采用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不过，这样一来，我们就不得不面对一个颇为吊诡的局面：就科学问题而言，在专家内部用民主原则，在专家之外不适用民主原则！

这很可能让你极不舒服：这说不过去吧，能这样吗？从字面上看，似乎确有问题。但从科学发展的实际经验来看，则只能这样，别无选择。若不然，你不妨提出一个更好的办法来！不过，必要作一个绝不可少的补充：与政治生活中的民主原则不同，在专家内部实行民主原则时，不宜依靠简单多数，而应以绝大多数专家的意见为准。这也是科学事务与政治事务的不同之处。

对于转基因食品的科学结论

上面仅仅是泛泛而谈，现在才开始进入正题。那么，对于转基因食品，科学界有什么结论呢？这里又用得着饶毅教授的建议：再用一次两分法，将“一般转基因食品”与“特定转基因食品”分开。对于前者，目前科学界已有如下共识：

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转基因过程必然导入有害于人体的因素。因此，在经过一定时间的安全性测试证明无害之后，食用转基因食品是安全的。

以上结论为批准转基因食品确立了一条一般原则；今天，世界各国政府及国际卫生组织，就是依据这一原则来决定自己的政策的，中国政府当然也不例外。

上述一般原则，当然并不能用来自动推出某一特定转基因食品的合法性。那么，对于某个特定的转基因食品（例如转基因玉米），科学界持什么意见呢？

首先，科学界强调要通过严格的检测程序；对于检测手段、时间、测试标准等都有明确建议。其次，对于转基因食品的批准程序与机构，科学界有很明确的共识。对某个特定的转基因食品，科学界持很谨慎的态度，不可能随意发表看法。

迄今为止，被科学界普遍认可的转基因食品并不很多。同样应指出的是：到目前为止，科学界也没有明确肯定哪一个转基因食品对人体有害。

据此，人们在实践中就有所遵循了。概括起来就是：

A 原则上不一般地反对转基因食品。

B 是否采用某个已研发的转基因食品，以权威认证机构的正式结论为准；例如，可采纳世界卫生组织、美国药品食品管理局、欧洲药品食品管理局、中国药品食品管理局的正式结论。

C 对于研发中的转基因产品，依据科学界公认的程序严格验证其安全性。

左派的意见

转基因食品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多数民众是懵然无知的。如实承认这一点，并不构成对任何人的侵犯。对是否接受转基因食品，大多数人持观望或从众的态度，并无定见。

真正对转基因食品持热心或激烈态度的，只是少数人，其中自然包括那些工作上有关联的专业人士。激烈的反对意见则主要来自一些左派人士，没有任何理由认为他们代表民意，但对于民意有不可低估的影响力，因而不可等闲视之。

我承认，评论左派的意见异常困难。在中国，左派是一个十分特殊的群体。他们在发表任何意见时火气之大，就仿佛在五指山下被压了500年似的！如果下面不慎有所冒犯，那就预先告罪了。

左派说了些什么呢？

首先，左派并不承认“经过安全性测试的转基因食品可用”这个一般原则。他们的理由是：1）转基因从根本上改变了食品的物质结构，转基因食品的安全性是不可信的。对此的反驳是：科学界并不持有这样的看法；而且，如果此看法有道理，那么它也将适用于杂交育种食品，人类将无安全食品可吃了。2）已有科学机构反对食用转基因食品。对此的反驳是：所举的机构并不具备公认的资质与权威，有些信息则纯属误传。

其次，左派突出地否认几个转基因食品——例如转基因玉米——的安全性。他们的理由是：1）知名人士——包括科学家、民意代表——反对。但我们已经指出，个别科学家的意见不足为凭，民意也不足为据。2）有测试结果表明转基因食品具有毒性。但没有任何权威的资料证实这一点。3）这是美国人的阴谋。对于源自文革逻辑的阴谋论，明智的做法是不予置评。

左派的两条政策建议是：1）不进口转基因食品；2）不种植转基因作物。显然这两者都无法实行：目前每年要从美国进口6千多万吨转基因大豆，并非人们特别喜欢它，而是不可缺少，否则你到哪里去弄那样多食油摆上货架？土生土长的大豆根本没法与转基因大豆竞争，如果依左派的建议坚持不种转基因大豆，势必更加依赖进口。谁有良策来解开这一死结？

崔永元胜算不大

崔永元不是左派，否则，他在央视就没有那样出色的表现了。在转基因问题上，崔永元也不完全认同左派的观点，否则，他也就不必花如许代价自费去美国调研了；成竹在胸、咬定反对意见绝不动摇的左派，是不屑于去美国做什么调查的。况且，既然已认定事出美国阴谋，再找美国人调查，岂不自投罗网？

不同于左派，崔永元希望以客观、公正的姿态，澄清是非，求得真知。他也并非全无倾向，没有刻意掩饰自己对转基因食品的深深怀疑。实际上，崔永元的真正目的，是要以一己之力说服国人：不得轻易放过转基因食品！那么，崔永元胜算如何？

崔永元说服不了科学界。崔永元不是专家，当然是一个不利条件，但并非主要原因。崔从美国带回的学者意见，不具有任何公信力。况且，现在早已不是依靠信使传递消息的年代，科学界每天都在网上依据最新信息调整共识，完全用不着任何信使专程从美国带回的信息。

崔永元说服不了政府官员。与转基因问题无关的那些官员，未必特别关注转基因问题，他们根本无需谁去说服。至于农业、食品、卫生、科技部门的官员，他们自有其理念与利益上的考虑。例如，你要农业部拒绝转基因，你能献上更高明的替代办法吗？况且，现在的政府高官，有几个不是来自名牌大学，岂肯轻信一个行外之人的说辞？

崔永元能说服部分民众。民众本无定见，以一个明星人物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一部分人绝无问题。但如前所述，在转基因问题上民意不起作用。况且，能够被崔永元说服的民众，难道就不能够被别人——例如方舟子——说服？

崔永元能说服左派吗？如果指拒斥转基因而言，左派比崔永元更坚定，并不需要说服。如果是要左派也像崔永元那样，客观理性地对待转基因问题的辩论，那么崔永元就真是低估左派了。左派的真正意图是为意识形态而战，而不是为科学而战，他们一开始就已将对手定位于汉奸、卖国贼了，怎么还可能要求他们客观理性呢？

既然不同领域的这许多受众都不太可能服膺于崔永元的如簧之舌，崔能有胜算吗？好在崔永元毕竟是聪明人，他会知道如何对付尴尬局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