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inese horror story E1:就这么算了

in #life6 years ago
真正能令人恐惧的,从来都不是未知的东西,而是那些已知的、试图努力去掩盖的罪恶与真相。就如同那句话所说—— 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All observations of life are harsh, because life is. I lament that fact, but I cannot change it.

我出来的时候是凌晨。他们把我从号子里拽出来,就像几天前推我进来时那样硬邦邦的。他们让我数一下寄存的东西是不是少了什么,能少什么呢,一件衬衫一条牛仔裤,一双鞋带,还有手机和钥匙,仅此而已。但我知道,肯定多了些什么。就在手机里。

这也算惯例了。那是他们称之为定位监控的玩意儿。我知道自己的“级别”,但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划分这些等级的,据说到我这个“级别”要被严格监控。呵呵,真是太离谱了,我只是个写字混饭的人,没事在网上说几句话而已,怎么就成了“重大案犯”了?要跟那些抢劫强奸的人关在一起?

什么理由?没有理由。“寻衅滋事”是万能胶,任何东西都能贴上,尤其是人们的嘴。随便找点事就能吓唬你一通,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扛得住看守所的,包括我。

要说也该见怪不怪了,身边的人只要出事大多是出在嘴上,这么多年来都是如此,你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就惹上事了。曾经一度我们这些人都认为“表达就是行动”,或者说是希望表达能带动行动,但没有,什么都没有,至少至今,只有重复的表达和不断的看守所坐板儿。有些人认为这是“政府害怕了”,因此推论出“表达是有价值的”,哎,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我只是不知道除了表达还能做点什么。

我现在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得让别人知道,虽然出来前条子们反复唠叨“别乱说话”,意思就是不让我把自己这些天来的遭遇告诉别人,想的美,你们迫害我还不让我说出来?

不过这不是件容易事。我不能上网,他们肯定盯着呢,没准又找个什么理由再把我弄回去,我绝不能回去那种地狱的日子了……手机也不能用,谁知道他们在里面放了什么,一定是那种传说中的可以监听监视一切操作的东西。

很明显两台电脑都被他们动了手脚,装上了那种完全拆不掉的软件,我已经没钱换硬盘了。我该怎么把自己受的委屈说出去?跟谁说?谁才能可信?然后呢?就完了?……否则呢,还能怎么办?

我没系鞋带,踢踏着鞋子走在街上,跟一只无家可归的猫没什么两样。而那些问号就像一只只钩子,绞得人心疼。

我有朋友,这些年不管被删除了多少内容、被注销了多少账号,还是积累起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由于观点近似,大家很谈得来。当然是在网上。为了安全,大家用ID缩写互相称呼,我都叫不上他们的真名,当然他们也不知道我的真名。我现在想不通这种“安全”还有没有必要,我们只是互相之间不熟悉,而政府的监控系统熟悉我们所有人。

这个国家的人并不懂得什么是隐私,也不知道该如何重视,只是在无尽的焦虑中没头苍蝇一样乱撞。我是个很愚钝的人,我妈从小就不断的叮嘱,说我太憨,要学着多留几个心眼,别那么盲目信任别人……其实我明白,我读的书多啊,越是那些看起来志同道合的人、热络的找你交流的人,越是要多加小心。可我需要朋友,孤身一人在这个灯红酒绿的大都市里快十年了,没有亲人、没有女人,如果连朋友都没有很可能活不到今天。

但究竟能相信谁呢?说良心话,很多人对我很好,他们看起来很厚道,以至于我总是下意识的说出“你真是好人”。这句话在我的父亲一辈子中大概都没说过几回,文革过来的人嘛,你懂的,遍地都是举报,信任是非常昂贵的东西,也非常危险。可四人帮不是倒台了吗,毛泽东也死了,如今这个社会为什么还是这样?人们互相之间还是那么的难以信任,网上和生活中还是遍布着隐身的举报人,文革究竟有没有结束?

不,这不是文革,文革那时的女人不这么看重钱财物质。这些年来我也没用心找女朋友,因为深知自己这点工资付房租带吃饭都勉强,什么也拿不出手,但并没完全绝望,总觉得这世上还会有人因为真心看重我的学识而选择跟我一起生活。

去年我交往了一位姑娘,或许应该说成是“我以为那是交往”。我在网上有些小小的知名度,大概只是因为这才被姑娘看上的。 还挺正经的邀她一个姐妹给我留言说对我“感兴趣”,听说大家在同一个城市里,要约出来见面。

我的社交媒体ID头像就是本人,于是顿觉信心满满。初次见面印象很好,姑娘很漂亮,甚至让我感觉自惭形秽。埋单都是人家抢的,也多亏人家抢了,我那点工资要吃几顿方便面才能保证撑到月底。感觉很幸运,这年头还能遇到一位不那么世俗的姑娘真心不容易,晚上回来就给家里打了电话,我妈听到这个消息乐得说话都吐字不清了。我也终于赚到一个让老太太开心的话题。几年了,第一次。

却没曾想,一周后满心欢喜的带着姑娘来我住的地方,人家看了一眼就说“还有事”,转身回去了。我有些呆,当时安慰自己说人家是真有事,别多想……结果,次日那位帮忙联络的,她的闺蜜就来私信了,问我“能不能买房”!买房?我连吃饭都要勒紧裤腰带的人,你逗我?她还说,没房子就没安全感,我真晕了,如果房子就是安全感你应该去找开发商吧,找我干啥。

按说我的工资在同行里面不算太低,但总数与其他人相比就是天壤之别,因为人家都敢收“外快”。对,就如你所知道的,做媒体这活儿很有玄机,工资单上看就是一水儿的清水衙门口叫花子,但暗处可是大相径庭的。简单说就是,有原则注定挨饿。我把这些牢骚跟一个做房地产经纪人的哥们唠过,他听罢放声大笑:你以为哪里不是如此?

的确,文人总是能给人一种没见过世面的感觉。我这种还算不上什么文人呢,只不过干点文字的活儿。对了,忽然想到,单位里有个兄弟平时很照顾我,我措辞生硬,不符合网络时代的炒作风格,总是因此要看主编的扑克脸,他就主动帮我润色。我要是找找他呢?也许他能帮我在网上喊两句,出出气……

这会儿天已经亮起来了,我兜里一分钱都没有,只能走着去单位门口等那位同事。还有大约十站地,我的脚已经快抬不起来了。话说我的体力还是不错的,平日常跑步锻炼,只是这一个礼拜的看守所折腾,整个人好像被抽干了一样。说也奇怪,平日这样走在街上时必定有空的出租车靠过来按喇叭,但今天没有,也许是因为看得出我蓬头垢面的样子付不起车费?哎,没钱的委屈就不多说了,想必你也能懂。

我这人有个明显的缺点,特别不习惯被人照顾,总觉得感情债没法儿还,当然也很可能是自己混的不好,自知低人一等。

我是农村出来的,在这个大城市读的本科,毕业时正当知识无用论又一次的盛行,还算幸运,在做了一年多的擦车行小工之后终于应聘到了这家报馆的编辑工作。我很卖力,却至今没学会讨领导的喜欢,什么分成都没我的份儿,不过也好,免得看圈子间脸色了。人际关系这种事我还真半辈子都没学会,这方面大城市明显更复杂,人与人之间有难以形容的鸿沟。

我那位同事兄弟为人挺厚道的,要知道,在勾心斗角的办公室政治里挖出一位能称得上厚道的朋友,是真心不容易。他去年刚结的婚,老婆也是个敞亮人,还要张罗给我介绍女朋友,嘿嘿,哪好意思麻烦人家,有这么句话就很满足了。这次求他帮忙声援如果能顺利,我将来混出头时会加倍还他。我保证。

还能有什么不顺利的呢?就是发个帖子而已,对我来说,不论是谁遭遇这样的事来求我,我都会无条件答应。我就是凭着这样的脾气交到了好几个兄弟,不过这次我不能找他们,他们已经够难的了,甚至没了工作,过得还不如我。只恨自己没实力帮他们更多,哪还能再添麻烦。

走到编辑部大门口的时候已经不知过了多少个小时,我没有手表,手机也没电了,浑身上下除了汗水什么也没有,T恤湿答答的贴在背上,像一块铁板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周围车水马龙,却全然与我无关。这么多年了,一直没能真正的融入这个繁华的大都市,它就像一部电影,秀丽多情,但总让我觉得会有片尾曲响起的那一刻。我在等,却不知道自己等的是什么。

他来了,我看到了,还是一如既往的贴着墙根儿慢走着。他跟我太像,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孩子,这样的孩子一眼就能看得出。我迎了上去,他看到我时一副非常惊讶的样子,压着声音“高喊”:哎呀你出来了?!……奇怪,我还一句话都没说啊,他是怎么知道我进了看守所的?顿时心里一紧。

他把我拉到街角一个废弃的凉棚底下,这旁边有棵很粗壮的树,恰好能遮住他的身体,想必从对面的编辑部大楼正纷纷打开的窗户里往外看也不会注意到我们。

确认“安全”后他沉默了片刻,但没等我说话就抢先一步开口了:“我觉得你还是躲躲吧……前天办公室来了几个穿制服的,到处跟人打听你,我也被叫去问话了,他们还在领导那边坐了一个多小时……他们说你是危险人物,破坏国家安全……”。我操!居然!“你听我说”,他拉住我正欲爆发的脾气,“你懂我的意思吗?躲躲……就是……嗯……大家都不容易,混口饭吃而已……哎,你……躲躲吧”。

说实话我第一时间并没有理解“躲躲”的意思,觉得自己已经出来了,当局不过是吓唬吓唬我,现在都过去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许久后才意识到,他是想让我主动辞职。他告诉我单位里有几个人“很不高兴”,包括主编,他们认为我“惹事”连累了报馆的声誉,领导要求所有人不准对外提及我的事,想封住我受迫害的消息。

最终我也没能说出自己的请求。他那眼神,就像一条几天没吃东西的流浪狗,可怜巴巴的望着我,他说:“我儿子才五个月,我老婆已经失业了… 我要养家,求求你”……天哪!我快疯了!

我就站在原地,看着他小心翼翼的过马路,真的是小心翼翼,他和我见过的很多人一样,都是活得小心翼翼的,他们的肩头有家庭、有事业,还有胆怯。“算了吧,大家不过是为糊口而已”,这句话变成了所有原则的杀手,我想起艾希曼的“一切都是奉命行事”……快告诉这有什么区别?快!


三天后我收到一封邮件,连落款都没有,只是个单位的邮箱,想必是主编发的。他说辞职信已经打印出来了,要我去签个字,顺便拿走自己的东西,还蛮有爱心的称如果需要的话可以帮我写推荐信。

我坐在桌边抽了差不多半盒烟,才慢慢拿过键盘,敲出了一个“okay”。此外没了。我仍然没想通这是为什么。以及今后怎么办。

去签字的那天我选了早晚班交接的时候,那个时候人最少。主编没出来,一个新来的女记者帮我找了支漏油儿的圆珠笔。就这么,我抱着自己的东西出来了。楼道里遇见几个熟悉的面孔,看起来都很忙的样子,没人跟我打招呼。

我又走到了街角那个废弃的凉棚前,这次停了下来。忽然想起几年前这里曾经是个报亭,也有杂质和饮料卖,生意很好,那会儿网络还没有那么发达,纸媒的日子都很滋润。当许多城市开始拆除报亭时并没有多少人觉得失去了什么,人们都低着头看手机呢,不再关注周围。也许人们认为手机里有世界?也许真实的世界里已经没有人了。

我曾经无数次走过这个破旧的凉棚,却直到今天,我想找个人说说话儿时候才记起它的曾经。这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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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是一个时代、人类人性生命图景清澈印照出来的无染明镜。全靠留存的那点气节来持养,既脆弱又耀眼。为了把胸气养的雄健刚毅,需注入一股将军气与狭士情,在恶境中随时弃笔从戎拔剑杀贼。又在俗境中清心寡欲苦行问道,达至独与天地之精神相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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