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央的包袱 （下）

07

兴央同寝室的小柔卫校毕业，平时负责给老人们做一些基础的护理工作。
小柔有一个男朋友，据说是个摄影师。有一天小柔桌子上多了一架照相机，兴央忍不住好奇心，搬了凳子坐在桌前，凑近相机左看右看就差没用鼻子嗅了，但她并没有碰它。小柔回到房间看到她这样子忍不住捂嘴笑了起来。
兴央得到小柔准许，在她简单说明基本操作后就迫不及待抱着相机一溜烟跑了出去。

她气喘吁吁跑到许爷爷房间，在门前急刹车，顺了顺气，敲敲门。
“进来吧”许爷爷道。
她探头进去环顾一周。
“小丫头，今天布置的作业这么快就做完了？还是有什么地方不明白的？”
兴央眼珠子转了转，说：“许爷爷，我是猴子派来给您拍照的！”
许爷爷放下手中的书，摘下老花镜，看看她那相机，竖起拇指说：“猴崽子，了不得。”
兴央马上进入大摄影师的角色，一头对着相机一边指导许爷爷摆post。
翻了翻相片，嗯，真不错，兴央说：“谢谢您的配合，今天的作业看在这么好看的相片份上要不就免了吧？”
还没等许爷爷回答，她又脚底抹油溜出去了，真是来去如风，许爷爷笑着摇了摇头。

08

“碎花奶奶，我是奉大王之命前来给您拍照的！”兴央走进了郁华奶奶房间，她正伏案写着什么，听见兴央来了，笑眯眯地站了起来。
听见兴央要给自己拍照，她从衣柜里拿出一件颜色鲜艳的外套套上，然后微笑坐了下来，说：“阿圆，帮妈妈扎扎头发吧。”兴央愉快地说：“好嘞！实不相瞒，我这编头发的手艺啊，江湖上称第二，保证没有人敢称第一！”

帮郁华奶奶拍完照，兴央又准备去拍下一个人了，郁华奶奶说：“阿圆，你不是说也想学画画吗？今晚妈妈下班回来教你画画呀。”
兴央挠挠头，摸摸鼻子，说：“那个，我，晚上要出去呢。”
郁华老奶奶问去哪儿，她又挠挠头说：“去网吧上网呗，小柔姐给我介绍了她男朋友的一个好朋友，我们相互加了扣扣。”
郁华老奶奶沉默了一下，说：“哦，好的，你要早点回家。”
兴央后退了几步，呵呵笑了笑，转身跑了。

09

九点半，兴央走出闷热的网吧，大街上的霓虹灯如同晕染在水面的颜料，闪烁着，荡漾着，你一旦凝视它，它就会即刻迷乱了你的眼睛。
寒风不停灌进脖子和袖口，穿着单薄的她恨不得蜷缩成一团滚回去。

走了十几分钟，手脚都冻麻木了，终于回到了养老院。门卫大叔关紧玻璃窗，正裹在军大衣里看电视。她刚敲玻璃窗，小铁门就被推开了。
郁华奶奶抱着件大大的外套，站在门那边。
“阿圆，快穿上衣服，别冷到囖！这要是冻感冒了又要抱你上医院了。折腾得哟。”她张开抱得暖暖的大衣，费力地把它披在兴央身上。
兴央的泪珠泫然坠下。
她曾经很渴望被关怀，但是后来，不知不觉，害怕被关怀。
当温暖来敲门，她不知所措。

10

快过年了，院里的老人陆续被接回家。
许爷爷送了两本书给兴央，还提前包了封利是给她。兴央没有准备什么礼物给许爷爷，她想了想，宿舍里有她从家里带来的两块鹅卵石，那是她在小溪里捡的幸运石。于是她跑回去翻箱倒柜掏了出来，但当她再跑回去的时候，许爷爷已经跟家人一起走了。

她站在紧闭的门前，沉默了一下。然后转身慢慢往郁华奶奶房间走去。
郁华奶奶房间好热闹，她从门口望了望，不再向前。

她看见郁华奶奶坐在床上，一个看上去很贵气的阿姨握着奶奶的手愉快地说着什么。旁边站着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俊朗青年。
青年转过头来，看到了站在门口发呆的兴央，走了过来。

“小妹妹，你好。请问有什么事情吗？”他向她微笑。
兴央瞄到郁华奶奶房间里各种包装精美的大包小包，不禁捏紧了手里的鹅卵石，随即仰起脸勉强笑了一下，说：“没什么，就是过来跟碎花，哦不，郁华奶奶说声新年快乐。”
青年扬了扬好看的眉毛，说：“哦，那请进来。”

兴央走进房间，他们都转过头来看她，郁华奶奶看到她，开心地站了起来：“阿圆，你回来啦！”
贵妇（兴央心里这样叫她）听到母亲叫她“阿圆”不禁楞了一下，似乎自己好久好久没有听到母亲唤这个名字了。

“你叫阿圆吗？小妹妹。”贵妇问。
“不是，我叫兴央。郁华奶奶有时会叫我阿圆。”兴央答道。
“她就是阿圆，她放假了回来过春节，你们要好好待她。”郁华奶奶握紧了兴央冰冷的小手，发现了她手心的两颗石头。
“阿圆，你又独自跑到河滩那玩水捡石头了吗。”郁华奶奶语气有点不悦。“你知道那里很危险的，不要再自己跑过去玩了。”
贵妇听到这句话，转过脸哭了。她丈夫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郁华奶奶，这颗幸运石是送您的新年礼物，我答应您以后绝对不会再自己跑去河边玩水了。”兴央努力笑了笑。
青年看着她，也笑了笑。

11

兴央决定回去复读。
以前的她从来不会去想——人应该要活成什么样子。
她以为家人给你什么设定，你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什么设定。

然而在这个17岁，她走进了一群老年人的世界里。
她像一颗在空中飘荡的蒲公英种子，漫长而孤独的旅途让她几乎快要忘记安定是什么了。
有一天，她突然被大地拥进了怀里。大地告诉她，蒲公英之所以飞不是为了漂泊，而是为了选择自己成长的地方。
她小心翼翼地裹好攒下来的几千块钱，这是她回去谈判的重要筹码。

12

19岁这年，兴央考上了大学，她在校园里看到了许爷爷的相片。噢，原来他是这么德高望重的一个人呀。兴央特别开心。
弟弟在这一年并没有如愿考上心仪大学，她买了些学习资料给他寄了回去，并给予鼓励。她对他不再“仇视”。
她已经明白了——“受宠”和“冷置”一样都是身不由己的。别人怎样对待自己是别人的选择；自己怎么活出生路，是自己的选择。

她联系了姑妈的侄子的舅舅的老婆——也就是当初在铁门里叫她的那个胖妇女，跟她确定了周末有空就过去养老院帮忙。
周六一早她就乘着公交车过去了。风和日丽，再次回到这个铁门前，还真是恍若隔世啊。

她来到许爷爷房前，里面并没有人。她又走到郁华奶奶房前，门紧闭着，她敲了敲门，并没有回应。
于是她走到蔬果园。
许爷爷果然在桃花树下，手持折扇轻摇着。兴央跑过去，跳到他面前说：“老头子，我是猴子派来搞笑的！”许爷爷看到她这模样，朗声大笑。

“小丫头，复读一年，考到什么学校？没考好的话可千万别说我是你师父。”
兴央甩甩头发，说：“唉，一般一般，全县第三。很不幸去了您那所学校。”
老头子又是爽朗地笑了起来。

兴央眼睛突然瞄到桃花树另一边站着一个帅气可嘉的青年，那不是郁华奶奶的外孙吗？
兴央走过去，说：“你好呀，我刚在楼上没有看到郁华奶奶，她在哪儿呢？”
青年认真地看着她，说：“外婆她已经不在了。”
兴央鼻头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13

“这个，是外婆交待我一定要拿给你的。”青年周行昀把一个锦盒端到兴央面前。她坐在郁华奶奶房间的椅子上，轻轻打开盖子。
里面有一卷画和一个信封。
她抽出信。
“阿圆：
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就一辈子了。回想起怀着你的时候，我时常幻想你的模样，你出生时护士把你抱到我眼前，当时我在想这小孩子长得像谁呢？好陌生啊。
后来你慢慢长大，是个粉雕玉琢的可爱娃娃，大家都说你既像爸爸又像妈妈。
自你上了高中住宿学校，我才发现原来你已经长大了，你不再是那个做什么都要问一问妈妈的小女孩了。
当我回顾这一生有什么成就，我唯一想到的就是你。谢谢你让我成为了一个母亲。我亲爱的阿圆，祝愿你一生一世，平平安安。——妈妈”

兴央淌着眼泪，仔细把信收好，打开了画卷——粉色的桃花树下，一个小女孩笑得十分开怀。
落款是：
“落花时节又逢君,人面桃花相映红 。—— 郁华赠予兴央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