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主义面面观

如果有一个词，历史与现实赋予它的意义如此分歧，以致上至天堂下至地狱，那么它就必定是社会主义了。社会主义在其出现的两百多年间，分化出如此多的品牌（据说有70种以上），不啻是人类文明的一大奇观，它不值得人们仔细品味与鉴赏吗？

原教旨主义的社会主义

对社会主义谱系的分析不能不追溯到它的源头。

社会主义思潮出现于18世纪（甚或更早）的西欧，它是传统社会解体之际，生活条件恶化的劳动者与救世思想家共同幻想的产物。当时所理解的社会主义，就是原教旨主义意义下的社会主义。它包含如下基本元素：

平等
早期社会主义者的平等观念，如同启蒙思想家的平等观念一样，并不是某一理论推演的结论，而是来自基督教教义的众生平等概念、与对古代部落社会的原始平等状态遗存记忆的某种混合物。

早期社会主义者，在其乌托邦实验及秘密结社活动中，非常虔诚地恪守与践行了他们的平等理念。

互助
在早期社会主义者看来，互助与其说是一种追求或信念，不如说是共患难的群体成员的本能习性，它同样兼有古老部落生活的痕迹与早期基督徒的互助传统。

在法国、瑞士、德国等地非常发达的秘密结社中，互助的传统如此强大，既孕育了最早的一批共产主义者，也为近代欧洲的社会生活保存了可观的精神价值，特别深深地影响了那一时代的文学作品。

共荣
具有兄弟般情谊的社会群体，应当“有难同担，有福共享”，是一种历史久远的古老观念，似乎是古老部落社会意识的某种遗存。
共荣观念必定排斥贫富分化，也排斥私有制，在逻辑上自然导向社会主义。不仅在莫尔等乌托邦思想家的作品中，而且在某些移民或流亡者群体中，共荣都是人们乐意践行的理想。

原教旨主义的社会主义，就其主要特征而言，是某些底层社会群体的生活状态与天真幻想的结合，它既未孕育出系统的理论，也未依托某个强大稳固的组织，因而缺少掀起一个长期社会运动所需的生命力，很快就被淹没在历史的波涛中，将自己的位置让给更富有战斗力的社会主义。

科学社会主义

这是马克思主义者为其所信奉的社会主义起的名字。

修饰词“科学”，首先意在区别于“空想社会主义”，后者是马克思主义者对原教旨主义社会主义的贬称；其次是强调新的社会主义已经是经过理论论证的科学理论，而不再仅仅是一种美妙幻想。

马克思的伟大贡献不在于提出了社会主义的理想——这一理想早已存在——，而是对已有的社会主义进行了科学改造。为概括这一改造，要分两方面考虑：

未来社会主义社会的蓝图
早期社会主义者已粗略地描绘过这种蓝图了。实际上，根本就无需理论家去绘制此类蓝图。对于一个平等、互助、共荣的理想化社会——乌托邦——的想象，几乎是人类的本能，早已存在于各个时代向往美好生活的人们的潜意识中。

尽管如此，还是有一批天真的思想家，例如莫尔、傅里叶、圣西门等，热衷于将乌托邦的轮廓描画得更清晰些。

马克思从来就不屑于做这一类的事情，他毫不留情地将热衷于此道者斥为空想家，干脆宣称，绘制未来社会的蓝图，既不可能也不需要。

在这一点上，马克思的判断完全是对的！一些现代社会主义者不无遗憾地说到，对于未来社会主义社会的具体规划，马克思或许说得太少了，这使后来人无所遵循，徒生争执。

他们不明白，幸而马克思说得不多；否则，思想史学者将如何去区分马克思与圣西门等辈呢？就具体设计未来社会而言，马克思的贡献就是拒绝当总设计师；马克思似乎看准了：

巨大的社会工程是不可预先设计的。

论证社会主义是人类的归宿
没有哪个早期社会主义者真正考虑过这个问题，而马克思则彻底研究过了，而且给出了“完全的、系统的”解答，答案就在他那数十卷著作中，尤其集中表达在他费尽一生心血的“无产阶级的圣经”《资本论》中。

解答“人类命运何以必然如此”，此类研究任务之超乎想象的艰巨，想必所有思想家都心知肚明，且大多数人必定望而却步。

然而马克思却独步千古，试图彻底解决这一难题。

如果马克思得以成功，对人类的贡献就无与伦比了。马克思的论证繁复而冗长，充满了他那个时代的哲学智慧，更不乏黑格尔式的机巧，不能不使许多学人为之倾倒。

正是这种让人敬畏的理论成就，使科学社会主义独领风骚，在社会主义思想界确立其统治地位达一百年之久。时至今日，马克思仍然以理论巨人的形象，存活在许多东西方人士的心中。

将马克思评为“千年思想家之第一人”的，可不是马克思的传人，而是西方媒体；BBC竟然连播了30集电视剧《马克思传》，每集的首尾都少不了悲壮激昂的国际歌。

想必你已注意到，对于马克思显得有点过誉了。你马上就会看到，所有这些都抵偿不了一个更本质的事实：马克思未能逃脱所有思想巨人的宿命：经受后世人最挑剔的检验。

其结果当然不是社会主义者们所期待的：以现代的严格标准衡量，马克思的论证是不能令人满意的；更干脆地说，这些论证不具有确立一个理论所需的效力；或者更睿智的看法是，马克思终生所要解答的，其实是一个既不能证明也不能证僞的命题。

一个伟大学者的悲剧，实在莫过于此了。

概括而言，科学社会主义主要是一种理论建树，当然同时也引发了一个颇具规模的社会运动。

至于与之相应的某种完美社会的建设，则并未在马克思的时代提上日程，因而并不存在“科学社会主义社会”这样的东西。

现实社会主义

在马克思之后，构建社会主义理论不再有重大意义，很少人愿意或敢于超过马克思。

人们急于看到的，是在这个不幸的尘世实际建成社会主义的天国。

这样的天国也确实建成了，它们成了“现实的社会主义”。属于科学社会主义体系的现实社会主义，分别出现于东西方，两者具有截然不同的面貌，这大概是马克思没有预料到的。

民主社会主义
全世界的目光集中于北欧已有多时了，那里成功地进行的社会主义实验让世人震惊。

这一成就要归功于社会民主党人，他们所属的第二国际正是马克思事业的嫡系传人。

以瑞典为典型的北欧社会，实际上是一种很复杂的综合体，并非能够贴上某个简单的标签。

简而言之，北欧社会综合了市场经济、议会民主、普遍平等、全民福利等等要素。这就既保留了近代资本主义的主要文明成果，又实现了原教旨主义社会主义的主要理想：平等、互助与共荣。

这样的社会主义自然受到普遍欢迎，因而战后风靡整个西欧。

不过，在今天的欧洲，民主社会主义与其说是一种遍及所有西欧国家的社会形态，不如说是一种政策与倾向，它是社会民主党人的旗帜，社会民主党人借此形成其影响力，在政党角逐中不定期地执掌政权。

在社会主义普遍式微的气氛下，欧洲社会民主党人仍然高唱社会主义，确是一道奇异风景。

法国共和党人就曾这样攻击社会党人总统密特朗：他说社会主义比东方领袖还多！英国前首相撒切尔夫人更是从不放过其工党对手，声称必须摧垮工党，从而终结工党的社会主义。

在马克思的故乡德国，社会主义传统更深厚，社会民主党人更强大，民主社会主义的成就也更令人瞩目。

就连普遍认为远离社会主义的美国，奥巴马总统也受到愈来愈激烈的批评，他被其对手攻击为“社会主义政策”的推行者！

集权社会主义
这就是列宁及其后继者坚守的社会主义，它作为民主社会主义的某种对立面出现，正如催生了集权社会主义的第三国际，是第二国际的公认对立面一样。

相对于保留许多旧文明传统的民主社会主义而言，列宁的社会主义确有突破性的创新：计划经济取代了市场经济，高度集权代替了议会民主，金字塔式的官僚等级制代替了普遍平等，高积累的军工体制取代了消费主义的全民福利。

被誉为举国体制的高度集权，有利于积蓄巨大的社会力量，在某些特殊时期足以创造真正的人间奇迹。

正是这种机制使集权社会主义一度赢得巨大声誉，尤其对于一些后发国家产生了巨大吸引力。

大概出于马克思的意料之外，20世纪最激动人心的壮观场面，不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最后决战，而是集权社会主义与民主社会主义的殊死较量。

起初看来，集权社会主义似乎挟有先声夺人的无比优势，但最终还是失败了。

有人可能将成败归结为道义上的分野，但更可能是很实际的效率上的差距。

不管怎么说，作为集权社会主义支柱的苏联解体了，而中国则不可逆转地转向了市场轨道。就这样，经典的集权社会主义在经历约半个世纪的辉煌之后，悄然退出（或者半退出？）历史舞台。

东西方的现实社会主义的归宿能证明什么呢？它们是科学社会主义的实现吗？它们的成败确证还是否证了马克思的社会主义？这将成为长久争论与思考的问题。

杂牌社会主义

对人类历史有重大影响的社会主义，大概主要就如上述了。

但以为社会主义就只这些，那就太孤陋寡闻了。其他品牌的社会主义数量还大得惊人，其中大多并不令人感兴趣，不过也有少数值得一提：

国家社会主义
今天的年轻人未必有几个人知道，臭名昭著的希特勒信仰社会主义，不过是所谓国家社会主义。

或许，立即会有人出来纠正：国家社会主义不是社会主义！这就有一个选择什么作参照标准的问题。

如果参照原教旨主义社会主义，国家社会主义确相去甚远；如果与斯大林牌的社会主义比较，实在看不出有多大差别：两者都高度国有化、高度集权、无孔不入的等级官僚体制；不同处可能仅仅是，希特勒德国保留较多的民众福利。

不过，既然国家社会主义已随着希特勒的覆灭而去，不值得再为它多费笔墨了。

伊斯兰社会主义
穆斯林国家颇偏爱社会主义的旗号。几个最著名的阿拉伯领袖：纳萨尔、萨达姆、阿萨德、卡扎菲，就是竖起社会主义的大旗招兵买马、汇聚民众。

东方的社会主义理论家们，可不要妄自尊大，盲目嘲笑穆斯林“懂什么社会主义”，在很多方面，伊斯兰社会主义并不比东方那些自负的社会主义差到哪里去：他们一样有高度的国有化、高度的集权。

不信马克思，在马克思主义者看来当然是很大的缺陷；但在穆斯林看来，真主比马克思不知要伟大多少倍！

对比于集权社会主义，伊斯兰社会主义或许更接近于原教旨主义社会主义：那里盛行的穆斯林兄弟之间的平等互助，可不是仅做做样子的，实际上那正是穆斯林相传千年的古老习俗；那种良风美俗，我们何曾见过？

集中营社会主义
此乃波尔布特牌社会主义之谓也，它真使人大开眼界，可惜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别急于断定它与社会主义不沾边，波尔布特对于国有化、集权等必选动作一点没少做，而且大大做过了头，他干脆将全国老百姓都赶到设于乡村的兵营里去了，在那个高度“革命化”的地方，夫妻也是要分开的，这就不折不扣地赶上了纳粹集中营的水平。

革命到这种程度，其他社会主义者就学不来了。

不过，还是有一个大国领袖十分赏识波尔布特：“你们做了我们想做而没做成的事。”有了这一句话，谁还能怀疑波尔布特社会主义的正统性？

世袭制社会主义
不必解释，谁也知道现在说到金氏家族的社会主义了。

集权社会主义所应具有的那些东西，它一点也不少，你怎么能否定它是社会主义呢？

但三代世袭，实质上已经是君主制了；将君主制与社会主义连在一起，此前却没有人尝试过，这可使社会主义理论家们犯难了：该如何判定它呢？赶快翻老祖宗的书吧！

印第安社会主义
说到拉美的社会主义，人们多半只记得一个古巴。

其实，声势更大也更有趣的是委内瑞拉的查韦斯社会主义，还有玻利维亚的莫莱斯社会主义，这种社会主义固然有古巴那种正宗社会主义的基因，但更有印第安古老传统的浸淫，委内瑞拉与玻利维亚都是印第安因素特别厚重的国家。这种新鲜因素所促成的文化多样性，岂不使社会主义更放异彩！查韦斯一下就汇聚了全世界的目光，实属事出有因。

此外，未提及的社会主义还多着呢。

例如缅甸的社会主义、印度在改革之前所推行的社会主义、原索马里的社会主义、津巴布韦的社会主义、安哥拉的社会主义……。

上世纪中叶，社会主义还算是个香饽饽，谁不想跟社会主义沾点边？但一旦沾上了边，鼓捣出什么品牌来，就取决于所在国的固有传统了，不是他人所能控制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