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捞人生

就常识而论,一个东西值得打捞,至少得具有两个条件:具有价值;行将沉没而需要抢救。就如某件贵重物品掉入河中,如不打捞,将被弃于永久。打捞有形的日常物品,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说的。更值得注意的是,即使是一些抽象事物,例如记忆、往事、人生等等,也常常成为被打捞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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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在消失

再也没有什么比人生更实在的东西了。我在其有生之年,分分秒秒,人生都与我同在。即使在梦中,它也须臾不肯离开我——我永远是做着自己的梦,体验着我自己的梦中生活;梦境不能不是我那完整人生的一部分。只要我不丧失自我意识——自我意识紧紧追随着我,就如同生命始终伴随着我一样——我就将一直拥有人生。

说什么丧失人生,那岂不是身后之事吗?

但正是这种身后之事,却在频繁地纠结着古今人士,让他们不得安宁,让他们似乎每天都在告别人生、体验身后、今人奈何做古人!

司马迁不算史上最显赫的文士,似乎也没有最令人艳羡的人生,却让我献出了最多的唏嘘与叹息!这主要不在于他的奋斗、他的成败、他的建树,而在于他对于自己身后的那一瞥,在于那一瞥中展现的力透古今的忧与乐、遗憾与满足。他尚在盛年,即已分明地看到了身后的黄土;同时也看到了那临终才完成的伟大著作,看到了存放自己著作的名山幽洞。他一定追踪了远古先人的足迹,他的一生都在执行先人的遗命,似乎与先人拥有同样的人生;在对身后的一瞥中,他看到了自己与先人合为一体,他将与先人一起含笑九泉。

据说曾与自己的弟弟争大位的曹丕,并不属于特别伟大的君主,但他恰恰是我最属意的帝王。与所有其他帝王相比,他都拥有更真实、更完整的人生。当他在自负与惆怅中遥看身后时,并无任何帝王的矜持与自我神化,至少暂时成了地道的普通人,因而展示了一个真实的人,一个远比帝王可爱的人。他所看到的不是巍峨的皇陵,而是普通人身后享受到的一杯黄土!“生有七尺之躯,死为一棺之土”——这不是帝王,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与普通人不同的仅仅是:“唯有立身扬名,方可不朽”。他心中的身后,显然不是那任何人都不缺的那堆黄土,而是不朽之名。或许,在九泉之下他意识到了自己如愿以偿。

林黛玉不过是一个文学人物,但曹雪芹的妙笔已实实在在地赋予了她生命,让她在后人心中比任何人都显得更真实,以致千千万万痴情男女,纠结着她那梦幻般的人生,一洒忧伤之泪。她的一生短促而凄苦,几乎时时在泪水中打发人生。她比任何人都更频繁地怅惘、忧伤地探视身后,甚至在啼哭中亲手埋葬了自己——她埋下的固然是一篮碎花,但她认定那就是自己的魂灵与生命!

这些都是已远去之人,他们都曾有过不俗的人生,只是他们的人生已经消失了。然而,他们与我们的距离并不遥远。其实,他们与我们并没有太大不同。我们的人生也即将消失,或者正在消失,很快就会是“已经消失”。

我们与古人的区别,不过是今天与昨天的区别,甚至是此刻与刚才的区别!

我对于家乡的记忆似乎已消失殆尽,唯有宗祠门楼上的匾额仍然印象清晰,那上面写着自我作古。幼时不解其意,后来才渐渐有点感悟,但真正体认只有在今天,在离“作古”已不遥远的时候。而且,今天的感触,或许比字面上更多。“自我作古”,何尝不是对身后的忧思,对造化的迷惘,或者是对齐生死的一种认同!既然是齐生死,岂不是“生犹死,死犹生”?既然是死犹生,人生的消失就有点虚幻、有点不真实了。既然如此,又何必耿耿于“人生在消失”呢?

人生在沉没

瞻仰孔府时,走在孔夫子或许曾经走过的那条路上,思考着这片土地的今昔,过往与今天似乎已融成一片。古今同在的最有力的证据,就是路边的古柏,它们身躯佝偻,缺枝少叶,有些已经完全秃裸,看来了无生气。但人们仍然坚信它们还会复活,因而并不剪除。你不能不承认,这些枯柏仍然艰难地维持着生命,继续度过它们的一生。

这不是在苟延残喘吗?与缓缓而来的死亡相伴,这样的生命有意义吗?它不会是虽生犹死吗?枯柏当然想不到这些,但如果缓缓地逝去的是其他生命体、是人呢?

或许,人生永远不致像枯柏一样渐渐枯萎,除非罹患某些特殊病症,就如不幸的霍金。但世间从来不缺虽生犹死的人:或许万念俱灭,了无生趣;或者浑浑噩噩,无所用心;或者灰心丧气,彻底消沉;或者悲观厌世,只求速死;或者遁入空门,绝缘尘世……。如果到了这步田地,能不认定生命之花正在枯萎,或者已经枯萎、正在凋谢?

这样的人生,虽然尚未消失,却已经沉没,或者正在沉没。

沉没是消失的前奏,但比消失更加惨烈、更不堪卒睹。

人生沉没的故事多多,但状况却各不相同。就看几个典型事例。

中共的前两任领导人陈独秀与瞿秋白,是民国早期那种颇具自由思想的气氛中,涌出的左翼人士,或许是最能突破中国传统思想藩篱的共产党人。但恰恰因为如此,他们不可能成为中共的合格领袖。他们确实都成了失败者。刚烈而暴躁的陈独秀在失败之后,仍然是一头犟牛,不屈服于左右两方的权势者;而本为柔顺文人的瞿秋白,则从此沉没下去,直至成为党内斗争与两党内战的牺牲品。瞿秋白的遗作《多余的话》,除了直陈命运的误会与自省之外,没有怨恨这个世界的任何人,这正是一个只求速死的沉没者的心态。

1987年,德国监狱中的一个93岁的老犯人自杀身亡。此人可不是一个普通罪犯,他是鼎鼎大名的赫斯,曾经是希特勒的副手与指定继承人。1941年,赫斯神秘地独驾飞机闯入英国,声称要直接与英国议和。对于这一离奇事件,至今都没有一个公认的合理解释。赫斯作为战犯在纽伦堡被判处终身监禁,一直被盟军关押在单身牢房中。这头曾经的纳粹雄狮,如何打发那漫长孤寂的牢狱时光,如何看待那实际上已经沉没的人生,未见有关记载。他的自杀当然不奇怪;奇怪的倒是,他没有选择更早自杀,居然有耐心熬到93岁!

文革后的第一次高考之际,广泛流传着几个少年天才的故事,其中江西的宁伯或许最负盛名。宁伯不负众望,被选入中国科大少年班,表现不俗,毕业后被留校任教,在当时任何人眼中都是前程无量的年轻才俊。但出于所有人意外的是,几年之后宁伯就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据说是遁入空门,成了中国具有最亮丽学历的出家人。前些年,宁伯又突然出现在电视屏幕上,讲述着他的经历与感触,人们不无惋惜。至于他的人生是否应算沉没,恐怕无人能够定论。

打捞沉没

人生可以丰富多彩、光辉灿烂。但一旦人生沉没,无论是被外力摧残还是自暴自弃,就让一个本来有声有色的人生故事嘎然而止,除非被某种力量打捞上来。

沉没的人生既可能因他人的打捞而得救,亦可能因自己的打捞而得以自救。不妨仅考虑自救的事例,这种情况或许更富有启发性,下面的三个例子尤其不失感人之处。

迄文革之前,千家驹(1909—2002)都是响当当的左派。他既是有影响的经济学家,又有老革命资历,这样的“又红又专”人才,在那个时代简直是“人间极品”。就是他这样的智者,也没看清:毛恰恰不可能放过他这种有本钱特立独行的人,岂不成为重点惩治对象!从此,他就沉下去了。文革后,他不再甘愿做供人驱使的工具,终于获得了做人的尊严。即使已近黄昏,得救的灵魂还是改变了他的生活。

他不需要特别感谢什么人,是他本人打捞了自己。

论学问与资历,褚时健(1928—2019)都远不及千家驹;但在改革开放初起之际,褚时健是更大的名人,因为他以超人般的神力,掌控着“红塔山”香烟的生产销售,而几乎全国的官员喜爱红塔山远胜喜爱千家驹的经济学。褚时健的好运只维持到世纪末。陷他于牢狱之灾的那个案子扑朔迷离,我至今也没有看明白。此后他得靠自救了,自救的过程倍尝艰辛:他以74岁的高龄重新创业,上山种柑橘。他为千家万户提供了一种称为“褚橙”的果品,无论人们喜欢不喜欢,就是这种果品打捞了褚时健,让他重新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

几年前,我有一次机会访问某个模范监狱。当我来到一个关押颇受优待的重要犯人狱舍时,有人告诉我:其中端坐读书的老者,就是鼎鼎大名的牟其中。在1980年代,牟其中比褚时健名气更大,单单是他自己筹资去俄罗斯购买4架旧飞机一举,就震动了全国。与褚时健相比,让牟其中倒霉的那个案子更离奇,就不去说了。牟其中在做大生意时或许牛气冲天,但“沉没”之后便无计可施,几乎服完了漫长的刑期,不久前才出狱。不同于褚时健,牟其中是富有思想的人,见地文章都属上乘。据说他在狱中天天健身,风雨无阻,显得像一个胸怀大志的人。但这足以自救吗?一个八旬之人(生于1941年),不会眼看机会擦身而过吗?一个失败者打捞自己可不容易啊。

打捞记忆

即使不同观点的人,都不能不承认里根(1911—2004)是改变了历史的强势领导人。但在1994年之后,即使里根本人也不会这样高评自己了:他因老年痴呆症而丧失了记忆,不再记得自己曾经是里根总统了。即使他的人生仍然继续,却不再能与其前半生连接起来构成一个整体。他的人生沉没了,使其沉没的就是记忆的丧失。

即使不患老年痴呆症,人们的记忆也会逐渐丧失,也会使人生逐渐地或者部分地沉没。如果要打捞这一类的沉没,那么就只有打捞记忆,这意味着打捞那些已经或者即将遗忘的东西。或许我们永远都无法完全做到这一点,但如果听任遗忘啃噬往事,人生将会沉没得更快!

人类已积累足够多的方法来打捞记忆。

个人打捞记忆的方法多种多样:写日记、撰写自传或者回忆录、反思、忆旧、追寻旧梦等等。最简单、最容易操作的是忆旧,与伴侣或家人一起忆旧,重新拾起那些使人生变得支离破碎的丢失环节,再次体验以往那些优美时光的激动与欢欣。当然也不免再度陷入曾经的痛苦与悲伤,但这未必不会加强当下的乐感。如果当下并不幸福,那么在忆旧时就不妨忽略那些伤心事。

无论人们如何认定梁启超一家三代——梁启超、梁思成、梁从诫——都是失败者,我都认为他们一家,是现代中国最具传奇色彩、最能激发美好想象的家族;梁氏的家族史,可以铺叙成一部地地道道的的中国近现代史。你可以想象,当梁氏一家围坐在梁启超或者梁思成夫妇周围忆旧,其话题将涉及多么波澜壮阔的历史图景!我甚至想象,如果有幸进入现场,该会何等惬意!如果有文字或者影像资料存留于世,让更多的人分享,那将是民族的幸事。而严酷的事实却是:在文革年代,想象中其乐融融的那种家庭,连忆旧都不可能了。

大多数人都是平凡人。即使一个普通家庭,围绕老祖母的炉边夜话,同样会妙趣横生;那种场景本身,今后又将成为忆旧的材料!

对于记忆的社会打捞,与上述的个人打捞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但在视角与规模上却可能差别甚大。

江青当然是不太被人喜欢的人物,谈论她会激起许多人的痛苦回忆。但一旦进入历史,任何人就获得了平等的身份。与其他人一样,江青一样有权利通过自己与他人的忆旧来呈现完整的人生。这件事对于江青本人固然重要,对于民族或许更加重要。如果江青本人做这件事,无论取零碎的或者系统的方式,都属于个人打捞记忆。江青似乎没能干这件事,这就成了永远的缺憾。如果某个学者或者学术机构,汇集与整理有关江青的回忆材料,那么就属于社会打捞。社会打捞显然有其面面俱到的优势,却失去了个人打捞的那种“亲历性”。

在多年前的闲聊中我曾提醒友朋:江青不失为中国的国宝!没有在其有生之年用好这一国宝,尽可能发掘其特有的历史记忆,损失之大,不下于废弃一个古文化遗址!能够肩负打捞责任的人失职了。此处“打捞”二字所显示的紧迫性,岂不实实在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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