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与最坏的皇帝

in #cn5 years ago

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在民间未必很知名——真的,电影导演们为什么就是对朱元璋不感兴趣呢?今日的银幕尽被那些拖着长辫子的异族皇帝占据了。

不过,学术界倒是一点也没有轻视朱元璋,研究朱元璋——更一般地,研究明史——的著作已经不少了,其中吴晗、黄仁宇的书就颇有影响。

政界对于朱元璋似乎更感兴趣,一位著名的领导人就对朱元璋称道不已,或许,还从朱元璋那里得到不少施政灵感呢。

那么,朱元璋是一个好皇帝吗?看来不像,否则,人们就不致如此看坏有明一代了。那么,朱元璋是一个坏皇帝吗?但为什么又有不少人对之顶礼膜拜呢?看来,在这件事上,真还不免有一番争执。

一位好皇帝

朱元璋似乎确是一个好皇帝!

且不说他驱除鞑虏、剿灭群雄、一统江山的赫赫武功,这是一个开国皇帝不免要干的事,否则,坐龙椅的就不是他朱元璋了。今天人们对朱元璋最感兴趣的,或许是他在惩贪这件事情上绝对惊世骇俗的种种做法。

朱元璋出身贫贱,早年流落寺院,对于元末弊政,应当会有切肤之痛。他很可能比其他皇帝更清楚:如果吏治昏暗,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还是有可能被别人夺去,天下永远不缺想当朱元璋的人!另一方面,任何王朝总不免从一立国起,就开始或快或慢地腐化,自古至今没有哪家王朝能逃脱这一劫数。那么,对此朱元璋有些什么对策呢?他还真有一些绝招呢。

朱元璋首先抓意识形态,绝对将政治思想教育放在第一位。

他虽然并非博学鸿儒,没读过多少诗书,还是毅然亲自主持了经典著作的学习,依据宋代大儒朱熹的主张,重新划定了必读经典著作的范围。与历代皇帝不同,朱元璋并不满足于让士人们读古代经典,他颇有些“厚今薄古”的思想,竟然规定天下士人都要读他自己的著作《大诰》——这个粗通文字的人还能写书?天知道谁人代笔。

这样,学习“朱元璋著作”就成为官员及想当官者的第一要务。当然,士人们从朱元璋著作中所得到的核心教导是:为官者应当一心为公,也就是一心为朝廷,切不可假公济私,贪赃枉法。朱元璋不仅要求儒生学《大诰》,甚至想要普天下之人无不读《大诰》,他是史上第一个掀起学习经典著作群众运动的人。

古籍上竟然记下了这样的场景:耕田的农夫将《大诰》挂在牛角上,以便休息时就在田间地头阅读。朱元璋思想普及到什么程度,就不难想象了。

朱元璋又是史上第一个懂得需要造势且善于造势的皇帝。他破天荒地第一次在京城大规模接见与检阅天下儒生,据说最多时被检阅者多达35000人!不要以为,与接见红卫兵的规模比较起来,这只是一个小数字;不妨想一想,在那个没有火车轮船的年代,将35000人从全国各地运到京城,该有多难!

当然,《大诰》之类的书并不能使官员不贪。但落在朱元璋手里的贪官之命运十分悲惨。朱元璋的惩贪手段极其凶狠,完全可以说是空前绝后。被揭发的贪官别想活命,这就不必说了;最主要的是怎么个死法。在这一点上,朱元璋的想象力实在无与伦比。他所发明的刑罚中,最著名的是所谓“剥皮实草”,即将人的皮活剥下来,制成皮囊,其中用草填满,如此制成的草人被放在宫廷门外,以供人观览。这种情景,岂不令官员们惊恐万分,魂飞天外!

即使600年后的今天,读到这样的事情,亦不免毛骨悚然。官员们再有胆量,也断不敢以身试法。问题是,即使不贪也未必能避此惨祸,因举报者无处不在,谁能保证没有人挟私报复,无端诬告?这就造成了巨大的恐慌,竟至一时再无人敢做官,以致出现了将案犯戴镣拉回衙门办事、或如后世拉壮丁当兵一般到处拉人做官的奇景。

诸如此类的显赫事迹,使得恨贪官者——谁又不恨贪官呢——不能不要尊奉朱元璋为最好的皇帝了。

一个坏皇帝

且慢!事情还有另一面呢。

首先,出人意外的是,朱元璋的超强惩贪,最后竟没有收到预想的效果。

如今天的人们完全可想象得到的,宰贪官就如割韭菜,永远割不完的。连朱元璋自己都怎么也想不明白:如此严惩,官员们仍然“俱系奸贪”,究是何理?

其次,严刑峻法并不能行之久远,一旦法纪松弛,官场必然故态复萌,而且变本加厉。与朱元璋的一厢情愿相反,明朝不仅不算廉洁的王朝,实际上是古往今来最贪腐的朝代

说到史上的大贪官,很少有人不提到明朝的严嵩与魏忠贤。这绝不是偶然的。恰恰是朱元璋的那些严刑峻法,彻底镇住了天下士人,堵塞了言路,消除了制约,凝固了官场气氛,窒息了体制的活力,这就最终为贪腐泛滥敞开了大门。

最强势的惩贪皇帝,事实上成了最大的纵贪皇帝!

其次,朱元璋很可能是史上最独裁的皇帝,他的严酷统治,为中国近代愈来愈加剧的专制政治开了先河。

在明朝以前,由宰相代行政务已成传统。朱元璋来自草根,对于接近自己的权力竞争者,哪怕是想象中的竞争者,有本能的、病态的戒备;他不能容忍任何人与他分享权力。他不仅借故诛杀了丞相胡惟庸,而且连丞相这一职位也给废了。

从此直至清末,皇帝就成了政府首脑。朱元璋自恃勤政有加,皇帝、政府首脑一身担不在话下。他的子孙中,也有少数几个颇有作为,永乐爷就是很突出的一个;但其余大多数都是平庸懒惰之辈,最突出的万历皇帝,竟然20余年不上朝。因没有丞相代劳,政务之荒废可想而知。

而且,既然没有了丞相可作依靠,皇帝就不得不更依赖身边小臣,尤其是宦官,这就造成了史上最黑暗的宦官专权。明朝之所以格外为士人所不齿,这是主要原因之一。

而且,朱元璋的残暴,也不下于史上任何暴君。朱本性凶残歹毒,诛杀无度,冤狱遍地,罄竹难书。前面已提到的“剥皮实草”,即使是针对贪官,也是非人类所能容忍的暴行,没有哪个古代君王,愿意公然行此不道。他几乎诛杀了所有的开国功臣:胡惟庸、徐达、常遇春……,且往往满门抄斩、株连九族;仅洪武十三年胡惟庸一案,就屠杀了数以万计的无辜者。

那些追随朱元璋打下江山的人,多半被当作“猎狗”烹了。在活人殉葬早已成为历史的年代,进入坟墓的朱元璋还是带走了40多个活生生的美貌妃嫔,以供他在另一世界享用。

朱元璋心胸狭窄,猜忌成性,奸狡诡诈,在德性上为后世执政者树立了最坏的榜样。对于自己的少仁寡恩、有背圣教,朱元璋似乎也略有所悟,以致在晚年告诫子孙:“以后嗣君统理天下,止守律与大诰”,不必再学他的法外加刑了。

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并非古圣贤所要求的仁君,对孟夫子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类言论颇怀恐惧,干脆下旨废了孟子的亚圣牌位。

朱元璋本为不识诗书之徒,却妄自尊大,藐视传统,不敬先贤,予智予雄,凡事务求计从己出,诸般措置,阴阳倒错,常常不合法度与儒者共识,以致遗患无穷。

自唐宋以来,官僚系统已趋完善,内部分工清晰有序,制约机制初步成形。朱元璋并不满足于继承旧制,或者以旧制为基础作适当调整,而是别出心裁,自创新制,不伦不类,加速了他的帝国的腐朽与衰败。

在一个边关骚动、危机四伏的年代,朱元璋竟然异想天开,实行不合时宜的屯兵制,致使帝国军力孱弱不堪,其疆域几乎如宋朝一般狭促;到他子孙手里几次强敌临门,势如累卵。朱元璋所创设的财税体制荒唐透顶,其严重后果与日俱增;即使后经张居正的改革,仍不足以挽救明朝的败亡。

最可悲的是,朱元璋唯一表现其创新智慧的领域,竟然是大规模特务组织的建立。

明朝以前,特务活动不能说没有,但至多是偶然为之,未成系统。只是在朱元璋手里,特务政治才成为常规化的统治方法;后经他几代子孙的不断强化,特务势力成为高悬社会之上的可怕力量。

朱元璋本人亲自发明了“检校”制度,派亲信“专主察听在京大小衙门官吏不公不法及风闻之事,无不奏明”。这类检校后来发展为锦衣卫;锦衣卫以及与之类似的东西两厂,都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魔窟。这对于后世政治的恶劣影响,是怎么说也不为过的。

这样说来,就不能再认为朱元璋是一个好皇帝了;他其实是一个坏皇帝,而且是史上最坏的皇帝之一。

在历史的天平上

平心而论,朱元璋仍不失为一代雄主。他不乏雄心壮志,一开始未必不想成为一代英主,有心做一个好皇帝,得以名垂万世。开国之际,他看起来也有些雄韬伟略,纵横捭阖,颇有一些大手笔。然而,他终究不是一个能成就真正伟业的人:他的才智非常有限,教养十分缺乏,心胸极其狭窄,加以顽固地排斥良臣辅佐,一意孤行,凡所措置,多为败笔。

他的强势统治,即使起初还能收一时之效,最终还是埋下无穷祸患。除了打下江山这一件事之外,朱元璋终究是一个失败者;他没有什么可称道的正面遗产留给后世。

一个雄心勃勃、本来可望大有建树的君王,终究成了最坏的皇帝,这件事未必引来多少古今人士的浩叹,倒是值得人们深思。即使是现代执政者,也不妨借鉴一下朱元璋的教训。

纵观历史,可以看到,文明的传承有着比我们所想象的更强的内在连续性。顺势演进,即使波澜不惊,假以时日,也能实现长足的历史进步。对此,英国的历史或可作为明证,汉初的文景之治也可作为范例。

相反,若割断历史,胡乱折腾,无论初看起来如何大兴大革,难免最终酿成恶果。朱元璋本为一个草野之人,既无超人才识,又无非凡气度,更无绝世德行,一朝浪得天下,驾御海内,上不能师法数千年王朝政治的经验,下不能广开言路,集思广益;唯以其浅陋之见,逞一时之雄,无异于欺天下之才,适足以为后世所笑。

后世的执政者,与其学朱元璋,还不如学文景之治——真是不幸,潜心于学朱元璋者竟有人在,而文景则少有人问津。文景虽非雄主,但能守成守常,终至积小德为大德;不似那些志大才疏之辈,务逞一己之意气,直至一败涂地。

当然,历史的这一页早已翻过。当今之世,国际环境已可提供充分的借鉴;无论朱元璋或其他古代帝王,为今天提供的教益,都是十分有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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