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程序的智慧

in #cn6 years ago

在我们今天的文明中,有两样东西须臾不可缺少。它们都不是中华大地的土产,而几乎完全来自西方。对于人类生活来说,它们具有某种根本性意义:为人类的行为与思维立法,却又超然于实体法之上,是某种形式法;它们不关注内容,只纠缠于形式;它们不是智慧,但能使人类生活更富有智慧;它们不是文化,但缺少了它们的文化,只能算低水平的亚文化——它们的大名唤做程序逻辑,虽然今天已为众所周知,但仅仅一百多年前,它们还不进入我们的词典!

比较而言,逻辑一词更为我们所熟悉,其作用也更无争议。另一方面,程序似乎更贴近于社会生活,更受制于利益的考量,因而不免引起争议与排斥,以致有几分生疏,这就需要更多的关注。

西方人的怪癖

在我们这个星球上,西方人显得是另一个物种,常常为一些在我们看来无关紧要的事情争论不休。不妨看看他们在争些什么。

1787年,北美13州的代表在费城举行制宪会议。他们得解决对宪法条文的争议。首先争议的并非某个条款的内容,而是表决方法:是总体表决还是逐条表决?争议的结果,认可了逐条表决的方法。制宪过程表明,对于顺利制定宪法,这一表决法起了重要作用。

这个世界上如果有哪个民族将办事规矩看得重于一切,那就是英国人了。1840年,雷厉风行的林则徐在广州收缴了英商的鸦片,而这些商人受到东印度公司的担保,东印度公司几乎是英国政府的派出机构。对当时已成为世界霸主的英国来说,林则徐的冒犯大大超出了英国人的容忍度,朝野武力干预的呼声高涨,强大的海军舰队整装待发,而来自广州的求救报告则急如星火。但议会里的大佬们一如往常,依然不慌不忙地高谈阔论,辩论不休。直到以271票对262票通过出兵议案,才让军舰开往万里之外的广州。

2016年,可能是英国现代史上命运攸关的一年:不知道英国政要的哪一根神经出了毛病,竟然发起了发疯的脱欧公投。结果出于至少一半人的意外:脱欧派胜利了。全世界都有一些性急的人,立即心急火燎地准备去脱欧后的英国寻找机会。但他们很快获知:还早着呢!等待英国人的是旷日持久的谈判,每一步都不能少,走完全过程少则3—5年,多则几十年!无论是留欧派还是脱欧派,都只有忍性熬着了。但英国新任首相特蕾莎·梅有点性急,匆匆推出了“硬脱欧”方案,但有一件事在阻碍着她。2017年1月24日,英国政府及全世界的许多人士,都在焦急地等待着英国最高法院的裁决。大法官们是支持还是反对脱欧?其实,法官们的关注点根本不在这里,而是程序!人们眼巴巴地等来的裁决结果竟然只是:脱欧这件事只有在议会批准之后,政府才能启动有关谈判。

这样处事,东方人哪里习惯得来?无怪乎一些办事爽快的东方人要嫌西方人没效率了。西方人的习惯或者信仰就是:事无大小,都得一步步按法定的步骤进行。

按照今天全世界通行的说法,这叫做走程序。

程序是哪个上帝定下的天条,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对此,世人的看法分歧就大了。大体上,西方人认为很重要,甚至认为重于一切;东方人则不以为然,认为实质性的东西才是真正重要的,只要能办成事,走哪条路都行,何必一定要走程序?两种主张,如此泾渭分明,岂止是习惯或风格上的差异,实际上是思维与文化上的分野。

能分出优劣来吗?远远没那么简单。

东方人轻程序?

上面这番议论,似乎显得东方人不看重程序。这种印象当然并非全无根据。

1840年代来华的西方商人,如果与某个沿海城市的地方官签订了什么协议,双方都会认定该协议具有法律效率。可是西方人哪里知道,中国官员并不将皇帝批准这一程序当一回事;倒不是官员们不怕皇帝,而是官员们早有主意:一旦遭皇帝否定,就立即将协议作废!

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进入京津地区的英法联军与满清政府达成协议:双方代表到北京展开正式谈判。当西方代表到达清军的防区之后,清军毫不犹豫地将其全部扣押,送到北京的监狱,毫不介意忽略“通知对方废除前议”这一程序。

1900年,在“刀枪不入”的义和团的鼓舞下,慈禧太后突然来了勇气,宣布同时向西方11国开战。西方列强侮我中华久矣,对其开战并不缺道义上的理由。只是,从无现代观念的慈禧老妪,岂懂得各国通行的惯例:开战前通知对方外交机构撤离,竟然认定:开战就是向外国使馆开战!

如此等等,实在使头脑清醒的爱国人士扼腕。

但由此就断言,中国人从来就没有程序观念,那就大谬不然了。不妨看一些事例。

读过古代典籍的人知道,还在先秦时代,中国上层社会的政治生活,就严格遵守礼仪规范了。依据中国的文化传统,仅仅用一个字来表述古代的典章制度:“礼”。这个“礼”字含义之丰富与深刻,需要用整整一本书来阐释,这本书就是《礼记》,它是著名的儒家经典之一。看了《礼记》中对人们行为规范、程式的种种规定之后,你就不会再认为中国人轻程序了。

古代中国人看重程序的事例,在古代文献中比比皆是,不胜枚举。

刘邦本是草野之人,岂有机会学习做皇帝?但总算接受了一班儒生的训导,皇帝还算当得如礼如仪。最重要的是,这个村夫到底明白了,皇家的事毕竟不同于草民的家事,不可胡来的。他立太子是走了严格程序、经历隆重礼仪的,即便他权大于天,也不能说废就废。以爱妾薄夫人所生的幼子取代太子的打算,只得忍痛作罢。

中国人津津乐道的古代禅让故事,虚虚实实,感动了多少天真的儒生!或许正是这类故事的广泛流传,才使得现实中的禅让故事演得像模像样。汉献帝禅让于曹丕的那幕戏,或许最具有代表性。曹丕要取代刘协当皇帝,当时已经路人皆知。在某个粗人看来,换一下龙袍,这件事不就完了?但曹丕就像一个地道的现代人,懂得必要走完适当的程序,否则哪来合法性?自此以后,对旧皇不多不少三次谦让,就成了篡位的标准程序,估计相关的诏书、表章都历代相因。司马炎及南朝的那些开国皇帝,都懂得这种做态;就是尽人皆知的大白脸袁世凯,对“劝进表”也不多不少谦让了三次!

中国的官僚制度,就其历史悠久、规模庞大、制度完备而言,恐怕都是世界之最。这种制度下的官场程序,如不高度发达,那是不合事理的。据历史记载,民国成立多少年之后,地方政府依然沿用帝制时代的办事章程、公文格式、办案流程,足见古代流传下来的官场程序有多大的惯性力量!

如果承认所有这些都是事实,就产生一个难以理解的问题:中国的文化传统,到底是重程序还是轻程序?如果在古代重程序而现代轻程序,那么这一过渡是怎么发生的,其缘由何在?

欢迎程序化

要回答上述问题,就必要对程序作某些稍一般的考察。

何谓程序?初浅而直观的回答是:程序就是行为赖以进行的程式与次序。更一般且颇显抽象的回答是:程序是一种行为模式,它规范人们行动的流程,以稳定而一致的步调应对多种不同面相的行为。更形象点可以说,程序有如某个活动的议程框架,框架可以相对地稳定不变,而填入的活动内容则可以流动不居。

无论从结构或功能的角度看,程序都是一种行为规则。与诸如法律、行政规章等实体规则不同,程序只管形式而不管内容,可以说是一种形式规则;它通常用于制定实体规则,因而是规则的规则,或称为母规则或者元规则。我们知道,在现代法治社会中,法律的统治是高度普遍的。类似地,如果程序的运用遍及社会生活的所有领域,并成为人们的习惯,那么不妨说,社会已实现程序的统治或者程序化。一个绝非偶然的事实是,一个社会的法治水平与程序化水平是高度正相关的,成熟的法治社会通常也是程序化的社会。

程序化有益吗?回答是肯定的。其理由涉及三个方面。其一是实证的理由:经验表明,高度程序化的社会通常也是成熟的法治社会,因而也是良好治理的社会。其二是逻辑上的理由:既然程序是一种母规则,那么程序化将大大有益于其他规则的制定,因而有助于推动社会的良治。其三是价值上的理由:程序化有利于立法、决策过程的公平正义,有利于防止个人偏见或贪婪对社会治理的腐蚀。

由此可见,如同法治水平一样,程序化水平也是衡量一个社会文明水平的一个重要尺度。程序化是值得欢迎的;人们追求一个法治社会所付出的那种热情,完全值得同样贡献给对社会程序化的追求。

为何远离程序?

程序与逻辑一样,我们从来就没有缺少过它,只是常常不觉得用了它;或者更准确地说,只是潜意识地用它,但不自觉或不愿意有意识地系统使用它。

这就是问题之所在:我们为什么排斥有意识地、系统地使用程序呢?接受程序化,接受程序的普遍统治,岂不很好!那样可以省去许多运思的麻烦、争议的焦虑,乐得率由旧章、顺水推舟!

不!程序看似中立,全无偏私,其实未必和善,特别排斥个人意志。程序的统治来临,就意味着意志的统治终结!对于习惯于唯个人意志是从的人来说,这可是要命啊。可见,要习惯于个人意志统治的人放弃随心所欲,衷心服膺于程序的统治,是不太有希望的。因此,如同社会的法治化一样,社会的程序化也不可一蹴而就,它是一个长期演进过程的结果。希望仅仅在于,有助于运用程序的认知、习惯、机制、设施在不断积累中成长。

此处的关键词是积累:程序化有赖于程序化元素的积累

现在已经不难解释,何以极左横行的年代,恰恰也是程序化水平最低的年代。

首先,那时唯意志论盛行,而这就几乎窒息了程序存在的空间。

其次,那是一个斩断历史联系的年代,近代以来积累起来的一点点程序意识、经验与惯例,在几无间断的政治运动的风暴痛加扫荡之后,无一幸存。在这种情况下运用程序,既无勇气,也无习惯,更无先例可循。顺便指出,历史上任何断裂的年代,都是最缺乏程序化元素的年代。根本不知历代典章为何物的刘邦,在长安的龙廷上还能发明什么完善的律令?如果不是叔孙通帮助他制定朝仪,接续了被暴秦斩断的古代历史,他所建立的汉帝国岂不是更加漫无纲纪的荒漠?

再者,极左年代缺少具有程序意识的治国专才。尤其是位居要津的人,根本没有受过够水准的现代教育,完全不具备现代治理所需的理念,仍然将秦始皇、曹操、朱元璋等人奉为治国的最高典范,由这样的传统还能孕育出现代的程序化治理来?

容易注意到的一个事实是,在不同的领域,程序化牵涉利益的程度是不一样的。在产业与技术领域,程序的运用一般是一个效率问题,不存在因维护某种利益而坚决抗拒的理由。在另一个极端,在政治领域,程序化意味着终结权力的专横,当然会遇到激烈的抵制。两者之间,还有许多中间形态,程序的运用或多或少地牵涉到某些利益关系。一个明显的启示是,应当从那些利益牵涉最少的事情上下手,让人们体验到程序的好处;然后逐步进展到那些具有更多利益牵涉的领域。

既然人们已在技术领域习惯于选择合理的程序,进而也在科学或文化活动中尝试运用众所公认的程序,或者还在民间协会一类的社会活动中依赖于程序,那么,人们就没有理由在政治领域断然拒绝依靠程序;至少,一味排斥程序化运作将越来越显得不合时宜,越来越违背时代潮流。今天,经常听到的一句话就是:与国际接轨!当然,总会有一些人极不愿意这样做,但公然反对的人毕竟不多,因为那样显得很没智慧。一旦社会进步到这样一天:喊出“反对与国际接轨”需要很大的勇气,那么就是程序化的实现之日。

Sort:  

@ancient-light, 楼主的文章真是妙笔生花啊!

@cn-cutie.pie 妹子,我刚买了2张电影票,一起?

你那里天气如何?请支持中文区的见证人, @abit @bobdos @ety001 @justyy @skenan (首字母顺序),全投,一个都不要漏。倘若你想让我隐形,请回复“取消”。

恭喜您的文章入选好文巅峰榜并获得巅峰好文NO1 https://busy.org/@kingwriting/241z55
现在邀请您加入评委席,并为您设计专属好文LOGO,这是我的微信kingwriting

Coin Marketplace

STEEM 0.29
TRX 0.12
JST 0.034
BTC 63423.51
ETH 3252.70
USDT 1.00
SBD 3.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