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婴之国

婴儿之最被人喜爱,似乎集世人之宠爱于一身。但婴儿毕竟不可能是支撑社会的栋梁,社会终究得依赖身心成熟之人。如果一个人年届不惑,却表现近于婴儿,那么绝不可能赢得人们的敬重,以致被讥为巨婴。如果一个国家,其中大多数人都成了巨婴,以致成了巨婴之国,那么它就没什么希望了。

v2-d17ecd7223b2815769559dc0d36e055e_720w.jpg

父权社会

不满于“五四”反传统的人,至今都在咒骂“只手打倒孔家店”的吴虞,骂他是无父无君的衣冠禽兽。吴虞其人之德行或有可议之处,“五四”更未必尽善,但以“反对父权”为罪咒骂吴虞,却不占理。无论国粹如何高大上,属于国粹的“父权”,却不是什么值得刻意维护的珍宝。普天之下,愛父敬父之人多矣,但不见得都主张父权,而更欣赏一种平等、理性的父子关系。不要一见“平等”二字就心生怒火,以为又是受了什么西方那一套的影响!不喜欢父权,也不是“五四”好汉们的流毒,只不过是现代社会中的一种人之常情。试想,如果你有职有业,自食其力,头脑健全,岂不希望凡事自作主张,哪愿事事由一个严父管着、甚至挨打受骂呢?这个道理,应当无人不认,并不需要孔夫子与吴虞介入进来。

同样试想,如果你生逢王朝时代,无职无业,赖以维生的几亩薄田掌于老父手中,赖以立足乡里的全部社会资源,都操于父辈之手,你岂敢挑战父权?在父权面前的那种顺从心态,不过是在现实生活长期规范的自然结果。至于孔夫子的“三纲五常”学说,流传数千年而长盛不衰,只是因为,那一套恰恰铆合了中国社会的结构与习俗而已。

如此看来,“父权”在中国社会盛行数千年而不衰,有其不得不然的理由,并非某些“封建势力”顽固推行的结果。想当年“五四”的那些反孔英雄,如果真的想透了这一点,心中那股无名怒火,至少会减退一半,不必那样愤怒地去砸孔家店了。

数千年来,中国就是一个父权社会,不可能是什么别的社会。在这件事上,如果需要谴责什么,那就是在维护父权时未免做得太过了,以致如鲁迅所言,到了“吃人”的地步。这就是为什么,今天人们称那个时代为“宗法时代”。数千年的宗法史,可以凝缩为一个“孝”字;而数千年的王朝政治史,则可以凝缩为一个“忠”字。

但忠毕竟源于孝,因而孝先于忠。自汉代开始,历代皇帝都要昭告天下:朝廷以孝治天下!皇帝们岂能不喜欢这个口号?帝王们衷心相信:孝顺父亲的人,一定忠于皇帝!这种逻辑,谁又能反对呢?这样,父权就成了“三钢”的核心,更成为整个礼教的核心。

至此,对于父权的重要性乃至神圣性,就毋庸置疑了。

孝子的极致

论及父权时,自然不免要提及父亲与儿女的关系。尽管在权利、心态与境况上,女儿略有不同,但在“事父”这一点上,儿女应当大体相同。不过,为行文省便起见,本文仅仅涉及父子关系。

在今天的社会中,年青人如何当好儿子,没有任何正式训练,也没有任何人觉得是一个问题。当然,现代家庭不可能没有烦心事,且搁一边。至于古代社会,在父权之下如何为人之子,今天的人已经不易想象,多半也无暇去想了。但对于关注过去时代的人而言,看看父权时代的家庭景象,还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不同于今天,民国年代的人还看到了一点古代社会的余波,他们多少知道旧时代的“儿女们”境况如何。读过巴金的《家》、《春》、《秋》的人,就有较切近的体会。鲁迅那代人自己就有贴近的观察;否则,怎么能有旧礼教“吃人”这种吁天之怒呢?

其实,天下的为父者,并不都有“吃人”的狠心。问题是,仅仅天威般的父权在,儿子们的生存状态就不可能称心如意了。否则,“严父”一词何以通行千年呢?试想,一旦高堂上坐着一个说一不二的父亲,当儿子的该如何行事?在严厉、苛刻的父亲面前,儿子更有受虐的感觉;而为了躲避受虐,儿子不能不刻意作态,取悦老父。因此,在一个旧式家庭中,下辈的常态就是:卑怯、稚态、取媚……,这还不是一副地地道道的婴儿形象吗?

正是婴儿!父权时代所要求于儿子的,就是如同婴儿般顺应父辈,表现出无知、无主见、无尊严、无欲求、无抗辩、责骂由之,这与儿子年龄多大、是否成年无关。那些老大不小的儿子们,当然也未必个个停留在婴儿阶段,肯定有不少心智成熟之人;就是这些人也不能不服从孝道,至少得表现出婴儿的作态;在这种氛围之下生活久了,就会成为习惯。即使本来应当心智成熟的人,也会保留大量本属于婴儿的心态与行为模式;而在极端情况下,心智也就接近于婴儿了。

一个流传很广的故事是:为了使八旬老父解颐,年过六旬的白发儿子,刻意作出种种婴儿之态,以使老父开颜。这个故事已经载入典籍;凡想表达孝道极致的人,岂能不知。

晚清年间的一个真实故事说,身为省督的父亲,在某件事情上不满于儿子的作为,尽管儿子已经是朝廷命官,还是将儿子召至衙门,当庭训斥,疾言厉色,不留一点面子,甚至想施以家法,只是碍着幕僚,才免了动粗。如此对待,身为高官的儿子与婴儿何异!

清末民初的名士、著名诗人陈三立,儿孙满堂,颇具威严。当他有重大事情训示后辈时,膝下齐刷刷地跪倒一大片,只要老先生未尽其意,是没有一个人敢起身的;就是那个已经名满天下的儿子陈寅恪,亦同样实实在在地长跪不起!

凡此种种,足见旧时代的孝子,岂是容易做的!

忠臣的极致

皇帝们既然以孝治天下,当然就是将朝廷当作家庭了。实际上,王朝时代社会生态的最主要的特征之一就是:社会只不过是在更大的规模上复制家庭罢了。在一个最主要之点上,家庭与社会是一致的,即臣民之顺从君长,恰如儿子之孝顺父亲;或者简言之:忠君如孝父——这本来就是孝治天下的本意与真谛!你以为,皇帝们真的如此关心天下之父母,唯恐老者没有孝顺儿孙绕膝;他们真正关心的,仅仅是自己周边有无忠臣拱卫而已!

在家庭中已经受足了孝道训练的臣子们,岂能不知道,在朝堂上该如何表现!一整套的行为模式几乎都是现成的:绝对服从,不表现出最轻微的独立性;丝毫不在乎个人的人格、尊严,也不在乎自称奴才,不在乎家长对孩子的那一套语言与称谓,不在乎承认需要听话(林彪语),不在乎告诫下属“听话出活”(蒋南翔语);也不在乎如同龟孙子般的被辱骂、不在乎在朝堂上当着众人打屁股!如果君王需要而又无处可逃,也不惜丢下性命、死而无怨;即使不幸蒙冤负屈,仍然不免高呼皇恩浩荡!

这就是忠臣的极致。与孝子的极致对照一下就清楚了:忠臣所遵循的,无非就是孝道,即孝子之道,只不过是在一个更大的舞台上运用孝道罢了。

当然,并非每个忠臣都有如此至顶的表现;但忠臣的极致则必定如此。这就为数千年的中国官场立下了标杆,使得官员们有典则可循。

千年以来,岳飞都居忠臣之首,他当然当之无愧。他之所以成为忠臣,血战疆场固然重要,但有此奉献者,自古迄今何止千百!实际上,岳飞之能成为忠臣,主要不在此,而是他千里迢迢赶赴京城,毫不犹豫地向皇帝献上头颅!皇帝在内心深处所喜的,不正是这样的忠臣吗?倘若忠臣还有另一种忠法,例如海瑞那种忠法,那么皇帝们就不免寝食难安了!岳飞之忠,确实源于孝道:将“精忠报国”四字刺在他背上的,不正是一个兼重忠孝之家吗?只是,岳飞所要报的,首先是君而不是国,而那个君——他名叫赵构——却爱帝位远远胜过爱他的国,实际上恐怕并不真正爱这个国!

赵宋一代,总的说来朝廷待臣子不坏,忠臣颇多不足为怪。满清一代就完全不是这样了:清廷的汉臣甚至没有自称奴才的资格,那是满人的特权!恰恰是这个最不应获得汉人忠心的王朝,却拥有最多的汉族忠臣!辛亥之前且不说,就是辛亥之后,进紫禁城朝拜宣统的汉人老臣依然排着长队!

我一直没有想明白,争先恐后去做这类忠臣的汉族遗老,究竟想报答满清主子什么?是感激于“扬州十日”杀人不够多,还是蒙恩于乾隆的文字狱株连不够广?就是在紫禁城中朝拜了也罢,有人还觉得不够,竟一直追到了满洲国那个小朝廷的阙下。仿佛,只有到了那里才有了找到亲爹的那份内心安宁;仿佛,自己的国家不是那个正面临日本人凌辱的华夏大地,而是恰恰在日本人卵翼之下的满洲国,一个连满清人自己都看不上的“国家”!满洲国的栋梁之臣几乎全都是汉人,总理叫做郑孝胥!有了这样一批忠臣的满清王朝,也够荣耀了;只是这样一来,那个为异族征服者养育了这样多忠臣的大汉民族,就实在太惨了!

养育出这种成色的忠臣,需要多么特殊的土壤与文化!这种文化的灵魂,不是孝道又是什么呢?唯有孝道才有绝对的宗法认同,正是这种认同发展出对权力从属关系的绝对认同,而其结果就是对君主的死忠,根本不管那个效忠对象是什么王八羔子!就如同无论父亲是什么衣冠禽兽,孝子总认这个爹一样。

巨婴奇葩

社会之有孝子与忠臣,本来不算什么很糟糕的事情;在一定的条件下,两者都可能为社会增添一层亮彩。但孝子与忠臣的极致,就是巨婴,就是真正的奇葩!

巨婴无疑已是奇葩了,如果还要担当某种社会角色,就更具奇葩色彩。巨婴的特质都具有典型性,是不难描述的人格要素。下面就是一个简单的概括。

幼稚性——婴儿无论其巨与不巨,总是幼稚的,在智能、心态、人格、情感、修养上,都呈现出高度的不成熟。幼稚性尤其表现为判断力低下,甚至不能胜任常识性的判断。民初的遗老,见了一个坐在龙椅上的黄口小儿,以为那就是圣上,纳头便拜,也不看看已经到了什么年代!这种人,无论如何白发飘逸,都只能是巨婴。

依附性——这恰好是独立性的反面。巨婴无论躯体如何伟岸,都永远不能站立,只能依傍某个支撑物,或者某个足以自立的个体,赖以作为靠山,托以身家性命、利禄前程。一旦失此靠山,将立即六神无主,彷徨失据,无以自持。中国文人向来钟爱这种依附性,颇以为荣。对此,大人物的描摹最为形象,叫做“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些人就是不能扪心自问:为什么不能自己作皮,何必甘为皮上之毛呢?婴儿之依附,乃不得不然;巨婴之依附虽属奇葩,但其媚态,却与婴儿没什么两样。今天的富家子弟,自幼娇生惯养,进了大学都生活不能自理,颇有巨婴气派。但这些人倒不见得不会用脑子。

还有一些人,无论是否四体不勤,用脑的事情则经常依赖他人。记得一位疑似饱学之士,竟大感焦虑:怎么还不发文件下来,大家都看不清方向了!离开了文件就不辨方向,岂非地道的巨婴?

卖乖性——老大不小的,还总在期待着,某个上面的人赞扬一句“好乖”,这种人该有多恶心!我常常纳闷:人们为什么这样热衷于评奖、得奖、领奖、戴大红花、与领导合影。这不都应当是婴儿感兴趣的事吗?怎么全转移给巨婴了?本来一个仪表堂堂、温文尔雅的人要是突然冒出一句:今年怎么将我的奖弄掉了?岂不大煞风景,露出一个活脱脱的巨婴脸面来!一个成熟的人,难道就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一定要有人在旁喊“乖”鼓励才成?倘这样最有效,就该天天给川普或者拜登发奖了!

巨婴的如上这些好品性,倘若一一展示,其形象自然不雅。但只要用某件漂亮披纱裹着,很可能就会是另一番景象,以致人们争相赞颂。例如,幼稚性——天真无邪、淳厚质朴;依附性——紧跟组织、绝不标新立异;卖乖性——再接再厉、追求上进。这样一来,巨婴岂不成了天下第一范儿?

于是,人人直奔巨婴;而社会生态又特别有利于塑造出无数巨婴;还有许多并非“婴”的人装着巨婴。这样,一个巨婴之国岂不就横空出世!

Coin Marketplace

STEEM 0.18
TRX 0.15
JST 0.028
BTC 63615.94
ETH 2475.04
USDT 1.00
SBD 2.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