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识的胜利

人类得以建造辉煌的文明大厦，个人意志似乎起了巨大的作用。如果现在有人告诉你：其实，个人意志的作用远非初看起来那么辉煌，大量文明进步不过是无意识的胜利，你大概会不胜惊讶。不幸的是，事情竟然就是如此。

科学活动中的无意识

这个标题想必已经使你很不爽：科学研究岂不是最需要智慧的人类活动！每一项科学研究，岂不都是遵循选题、立项、制定计划、设计方案等标准程序进行吗？你不难举出大量事例（可能包括你本人的研究经验）来为此作证，我无意说这些都是无稽之谈。

但也可举出相反的事例，正是它们涉及最有价值的科学发现。

非欧几何的创建 一条中学生也能理解的几何公理，所谓平行线公理断言：过已知直线外一点只能作唯一平行线。与“过两点可作一条直线”之类的公理比较，平行线公理似乎稍显复杂，看来并不那么不证自明。

一些学者不免猜想：平行线公理或许是可以证明的！于是，一场以证明平行线公理为目标的科学探讨悄然展开，在几十年中耗尽了一批最有才华的学者的心血，但所有的人都以失败而告终。

不过，这一场艰巨的努力也并非一无所获，几个独具慧眼的探索者——其中包括鼎鼎大名的德国人高斯、俄罗斯人罗巴切夫斯基及不那么有名的匈牙利人波约——竟然获得了一个意外的发现，它就是与平行线公理密切相关的非欧几何！

海王星的发现最近关于冥王星的新闻报道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这不能不勾起人们对于科学史上一系列趣事的回忆，它们涉及与冥王星密切相关的天王星、海王星。

如所周知，牛顿力学的最伟大的成就之一，就是赖以计算出了许多天体的准确轨道。但在19世纪却遭遇到了意外的挫折：由理论计算所得出的天王星轨道与实际观测不符。

学者们首先想到的，是全力修正天王星的轨道计算，尽可能消除一切可能的误差。但这种努力总是以失败而告终。在这条道路上饱经挫折之后，两位学者——英国人亚当斯与法国人勒维耶——不约而同地突发奇想：或许问题根本不在计算错误，而是天王星之外的某颗未知行星，干扰了天王星的轨道。

依据牛顿力学，要使天王星的理论轨道与实际观测吻合，设想中的未知行星应当具有一定的质量与轨道，其数据可从计算得出。1846年，两位学者依据计算而得的数据，信心满满地通知天文学家，在某个特定时刻将望远镜对准星空的某个区域，那里将有一颗新行星显现，它就是今天所熟悉的海王星。这一科学奇迹，立即震惊了全世界。

无论是非欧几何还是海王星的发现，都不在科学家们的研究计划之内。如果一定要等待这种计划出炉之后才启动相关研究，今天人们很可能就不知道何谓非欧几何与海王星了。因此，说非欧几何与海王星的发现乃是科学界无意识活动的结果，完全合符科学史的事实，并不亵渎科学的神圣与科学家的尊严。

社会变革中的无意识

改革设计师的煌煌伟绩已彪炳历史，这不能不大大激发那些有机会主宰改革的决策者的设计热情，致使大量顶层设计喷涌而出。在这种形势下，如果有人声称，社会变革也可以在无意识中悄然实现，那简直会被看作奇谈怪论。但历史所告诉你的，常常便是如此。

新教的胜利 在中世纪，罗马天主教廷大体上维持了对中西欧的精神统治，且至少享有部分世俗统治权力。教廷专横而腐败，到16世纪时，对它的统治越来越难以容忍，在所谓神圣罗马帝国境内尤其如此。

在德意志各邦，君主们对于罗马教廷的愤怒、抵制与反抗，变得越来越频繁与公开。封建君主们未必想从根本上否定天主教教义，但为了有效对抗教廷的权威，他们不能不笼络与迁就那些富有改革精神的教士，其中最具影响力的是路德与闵采尔，这些人所主张的教义具有强烈的异端色彩，君主们不会不知道任其得势的危险性。

起初只是不起眼潜流的宗教异端，其巨大力量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无论罗马教廷还是各邦君主，都无法控制事态的发展，以路德为旗帜的新教，很快席卷了中欧大部分地区。没有人预见或设计了一个与罗马天主教分庭抗礼的新教，但这丝毫不妨碍新教的胜利。

美利坚的胜利从1607年第一批英国移民登陆北美东海岸起，英国向美利坚的移民流就日趋汹涌，其中大量移民固然出于自发，但英国政府的热心鼓励与组织也起了很大作用。

热衷于海外殖民，那时已成为英国政府的基本国策，这既基于消除一部分无业人口的考虑，更系于对海外利益的追求。不过，在海外“再造另一个英国”这类古怪幻想，既未进入英国决策者的头脑，也未进入早期北美移民的理想。然而，未曾想到的事情，恰恰在北美成为现实：一个独立的新国家美利坚很快崛起，它即使不是英国的敌国，也未必不是竞争对手。至少，当初指望从北美持续获取的利益洪流，在北美独立之后便成了泡影。

美利坚的胜利，对大英帝国来说，只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而对于世界来说，却是一件划时代的大事。

近代文明的胜利中世纪的人们也许幻想过天国，但怎么也不可能想到，他们的后代有机会进入一个普遍繁荣、平等和谐的时代，即近代文明时代；更不可能将对未来的美好想象，与营生、逐利一类世俗事务联系在一起。

确实，近代化早期的创业者，不过是一些俗不可耐的商人、手艺匠、放债人，甚至是一些劣迹斑斑的利禄之徒；除了永无止境的逐利欲之外，他们不再有任何堪称高尚的理想。诸如自由、平等、民主之类的近代观念，更是闻所未闻。然而，偏偏就是这些人世代相继的不懈奋斗，成就了今天的文明。那么，那根连结“不堪的昨天”与“文明的今天”的链条，究竟是什么呢？——不过是商业利益而已。

近乎本能的疯狂逐利，造就了更新技术与工艺的空前热潮，造就了前所未有的商品世界；而要使永无止境的逐利得以维持，绝对需要一个大众消费的社会，而这样的社会迟早导向自由、平等乃至民主与法治，导向近代文明中令人眼花缭乱、新颖诱人的一切。那么，是谁发明、设计或倡导了近代文明呢？显然，未曾有任何人扮演过这样的角色，这一切不过是无意识的产物。

“无意识”竟然能造就宗教、国家乃至整个文明，人们还能轻视无意识的作用吗？

意志的局限性

尽管如此，仍然不能将个人意志逐出人类活动。从根本上说，我们几乎不会注意无意识，而意志则在每时每刻支配着我们的行为。那么，如此无时不在的意志，何以不能成就某些事业呢？而这些事业常常恰恰是最激动人心的。

这就是意志的局限性。

首先，个人意志——即使是最杰出个人的意志——驱动的个人，仅具有十分有限的力量，不足以完成超出个人力量的宏大事业。

诸葛亮无疑是极杰出的人物，但面对“扫荡中原，恢复汉室”这样实际上不可能的艰巨任务，他的意志无论如何顽强，也是无能为力的。王安石被公认为是中国古代最坚定的改革者，但他及少数几个追随者的力量，远不足以撼动阻碍改革的保守利益集团。亚历山大、成吉思汗、拿破仑等都是意志如钢的人，他们有能力一度将整个民族驱入刀山血海，但其征服世界的宏愿，却始终只是一个幻影。

那么，集体意志呢？不是经常提到国家意志、民族意志与人民意志吗？

我不知道，我们能在多大的程度上相信这类意志的真实性。即使集体意志真的存在，它无疑也是无数个人意志的归一。无论是某个杰出个人的意志转化成了大众意志，还是大众意志恰好完全一致，都是最难以思议的奇迹，这种奇迹是否真能出现于人间，实在令人生疑。即使存在某种集体意志，它将如何发挥作用呢？它能如同个人意志一样被自如地运用吗？

或许，以上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更重要的是，意志——无论是个人的还是集体的——与事物自身的逻辑能够一致吗？

证之于历史与现实，在这件事上实在希望渺茫。任何意志都表现为对某个目标的坚守与追求，而目标所关涉的事物，依其自身逻辑可能有一个完全不同的归宿；在这种情况下，对于目标的实现，意志力就不起作用了。

法国革命的先贤，或许有建成一个平等社会的坚强信念，但他们所选择的暴力方法，恰恰结出了最不平等的果实，为拿破仑陛下登基扫清了道路；革命领袖们再意志如钢又能如何呢？农民皇帝朱元璋的反腐或许是真诚的，但他不可能明白，他所用的专制且血腥的方法，恰恰消灭了任何可能制约权力的社会力量，最终导致更严重的贪腐。明朝恰恰是中国历史上最腐败的王朝，这一历史教训未必是所有人都认可并记取的。朱元璋当然是无意识地造就了一个最腐败的朝代，但就结果而言，无意识又何足挂齿呢？

天命难违

记住意志的局限性，有助于你在面对复杂的世界时，保持应有的谦卑，更看重顺应公意，顺应潮流，而不刚愎自用、一意孤行。而要保持在历史面前的谦卑，首先就得承认，你至多只能对不太复杂且为时短暂的事物加以预见、规划与操控，而那些复杂或其演进历时长久的事物，则多半将自己的命运与秘密隐藏在历史的深处。那些我们既不能预测又不能控制的事情，其运行就如同天命般的诡秘，即使是最杰出的人物，也未必能窥破其秘密，天机难测啊。

天命既难预料，更难违背。承认天命难违，岂只不是怯儒，实在是一种大智慧。

1917年10月欢呼着涌向冬宫的布尔什维克，想必坚信已为一个普遍平等的千年王国奠了基石，哪里会想到他们所建造的，竟是一个更不平等的社会，以致需要在70年之后经受另一次彻底更新！70年前谁窥见到天命的秘密呢？也许普列汉诺夫——他无疑是俄罗斯最杰出的马克思主义者——是唯一的例外，他在1918年以先知般的精确，预言了苏维埃帝国的专制、腐败与不可避免的失败。到1991年才亮出其秘密的天命，原不过是一些当初完全被人忽略的琐碎事物的逻辑后果：运往特供商店的源源不绝的一箱箱美食、赏赐忠诚部下的装满卢布的一个个大信封、草率处决异见者的一道道命令、尊斯大林为父亲的一封封效忠信……。你能说，做了这一切的人，有意识地将苏维埃帝国推向1991年吗？

原新华社副社长李普，一个忠心耿耿的共产党人，在几乎临终的病榻上，对友人喃喃地诉说着自己的惶惑与失落——他毕生为之奋斗的那个理想呢？40年代的延安，曾经有人愤激于“衣分三色，食分五等”，惊讶于革命队伍中的大中小灶。那时，更多的人会认为这不过是吹毛求疵，甚至是恶意挑剔。革命队伍中的供给制，正是后来推行全国的公有制的雏形，天然地具有共产主义的基因。至于后来公有财产的看守人，“不经意”地将公物放入自己囊中，同时也将公权揽入自己手中，却不在人们的意料之中。没有人相信，将平等社会的理想，淹没在特权横行的现实中，会出于李普一类忠诚革命者的初衷。但他们都未能改变力量更强
大的现实。这是宿命吗？

那种非个人意志所能改变的天命，难道不就是必然性，或者是书斋学者们更喜欢说的“客观规律”吗？但是，能够称为规律的东西，应当具有可检验性、因果之间的唯一相关性，而此处所说的天命，显然不满足如此严格的标准。

因此，我们宁可不使用“规律”一类的术语，这也是在现代哲学家中流行的取向。值得强调的只是：出自无意识的自然进程，既难以预见，又无法操控；将其喻之为天命，不过是取一个形象且简短的说辞而已。